穿越四季路

谈文论武

穿越四季路

• 每年十月上旬，独库公路的关闭通告，都会像候鸟一样如期飞来。2023年9月25日，我踩着冬眠前的尾巴，从独山子零公里碑出发，决定用三天时间，把561公里的最美公路走完，只为把纯粹风光一次性看够。
• 清晨，阳光像一把刀，把戈壁切成明暗两面。零公里碑的小广场上，越野、摩托、房车挤得满满当当，发动机低吼，像一场无声的出征仪式。我摇下车窗，闻到噶尔盆地吹来的干燥风，驶出20公里，独山子大峡谷，毫无预告地横亘脚下。垂直落差近200米，岩层纹理像几万本旧书，被同时翻开，风一吹哗啦啦作响。我把无人机升到海拔400米，镜头里沟壑呈放射状，向平原倾泻，阳光移一寸，峡谷换一色，从暗红到橙金，只用了三分钟。

• 继续南行，公路如叠板凳式抬升。拐过第N个180度回头弯，老虎口突兀地收缩成一条缝，左侧峭壁压顶，右侧深渊吞声，崖壁凿出的防撞洞，像黑色巨兽牙齿。我踩下刹车，抬头望，雪线以上云影疾驰，山体被阳光切成阴阳两面，阴面蓝得发冷，阳面亮得刺眼，同一座山竟像冬夏同框。
• 抵达哈希勒根达坂。海拔3390米，这是北天山最繁忙的冰雪垭口，六月飞雪是常态，九月已雪埋脚踝。停车区停满越野，孩子们套着羽绒服打雪仗，笑声在稀薄的空气里碎成玻璃。我踩进雪原，阳光像镁光灯爆闪，雪粒飞溅，每一颗都带彩虹。风从博格达峰方向吹来，带着冰碴，把脸割得生疼，我却舍不得眨眼。南面天山主脉一字排开，雪脊如龙，首尾钻进白云，像给天空绣了一道银边。
• 下山30公里，乔尔玛盆地突然展开。草原像打翻的调色盘，云杉墨绿、白桦金黄、野果紫红，一层层叠到天边。乔尔玛烈士陵园，静立在路旁，168座墓碑面朝雪山，像168双不肯闭上的眼睛。我放轻脚步，还是惊起一群乌鸦，翅膀拍打的声音，像历史在翻身。守墓老兵说，当年修这条路，平均每三公里倒下一个战士。我抬头望，雪山无言，公路蜿蜒，忽然明白，什么叫血染的风景。

• 傍晚抵达那拉提。夕阳把草原压成一张金色唱片，牛羊如跳动的音符。我到路边草坡，架起三脚架，等最后一束光。风从西方峡谷灌入，草浪一层层推向雪山，像在巨大的绿绸上抖开涟漪。光线越来越软，云杉轮廓镶上绒边，牛群低头啃草，犄角挑着碎金。那一刻，世界安静得只剩快门声，我把整个秋天装进了相机。
• 清晨的那拉提，像刚洗过的翡翠，空气里飘着奶茶和松脂的味道。我沿着牧道自驾上山，柏油路被晨露打湿，黑得发亮。拐过一道弯，雾气像牛奶一样从松林间溢出，车顶被淹得只剩轮廓。再往上，雾散了，空中草原横空出世，地势平坦得像被神的手掌抹过，却悬在海拔2200米的半空。远处哈萨克牧人骑着骏马，挥杆套马，长绳划出一道银弧，马群四散，鬃毛在晨光里燃成金红。

• 继续南下，钻进巩乃斯河谷。云杉退后，山体变得柔和，草原像被风吹皱的毯子，一路铺到巴音布鲁克。抵达九曲十八弯。登上观景台，开都河在湿地里写出巨大的M，每个拐弯都嵌着夕阳，像一串金纽扣。风突然停了，水面平滑如镜，夕阳被复制到弯曲的水中，九道湾中九个太阳同时燃烧。我屏住呼吸，怕惊碎镜花水阳。直到太阳沉落，峡谷深处传来一声牧笛，镜子才被夜色轻轻敲碎。
• 离开巴音布鲁克，草原像齐根切断，南天山迎面立起。公路在铁力买提达坂前连续爬升，弯道密得难以数清。海拔3400 米的垭口，风像砂纸，把云层磨得稀薄。停车区回望，巴音布鲁克湿地，缩成一块蓝宝石，被黑色山齿咬住，美得近乎残忍。

• 下山30公里，大小龙池突然跳进视野。大龙池深不见底，湖面呈翡翠色，像被天山藏了亿万年的秘密；小龙池嵌在悬崖边，小巧圆润，似一颗遗落的晨露。湖畔云杉肃立，倒影被风揉皱，阳光一照，满湖碎银。我沿木栈道走到湖心平台，四周雪山合围，只剩头顶一块蓝天，仿佛坐井观天，天光云影，一如口井的波光。
• 再下行，植被迅速撤退，山体由绿转褐，最后烧成赭红。天山神秘大峡谷到了！红色崖壁被洪水切出千沟万壑，阳光斜照，岩层像波浪凝固，一圈圈推向远方。我弃车步行，峡谷窄处仅容一人，头顶只剩一线天，光线被岩壁过滤成暗红，仿佛走进史前巨兽的血管。
• 风在峡谷里拐弯，发出低沉呜咽，像远古的哭泣。出口处，夕阳把整座峡谷点燃，红得近乎惨烈，我按下快门，却知任何像素，都无法还原那种血色浪漫。傍晚抵达库车。城外戈壁被晚霞镀成金红，天山在身后渐渐隐入暮霭。我把车停在龟兹古城墙下，回头望，三天来翻越的四座达坂依次排开，像四枚巨大的门钉，将561公里的梦境钉进记忆。

• 独库公路，似一条时间折叠的季节：清晨在独山子穿短袖，中午在哈希勒根裹羽绒服，傍晚在库车重新换回短袖，一天之内，四季被公路像扑克牌一样洗匀、摊开。
• 独库公路，似一条色彩走廊：北段是冷色，峡谷的赭、雪线的银、云杉的墨；中段是暖色，草原的绿、白桦的黄、夕阳的金；南段变回冷色，丹霞的红、戈壁的灰、暮色的蓝。
• 独库公路，似一条光影隧道。雪山把阳光切成冷白，草原把阳光揉成暖黄，峡谷把阳光熬成血红。同样的太阳，在不同地貌里，折射成不同情绪，像一位导演，给每一段路程打上了专属滤镜。
• 我在四天里，把四季折叠进行囊，把561公里的风、雪、草、峡谷一并偷走，藏进记忆深处。让轮胎碾过碎石，让寒风刮过脸颊，让心跳在海拔三千米加速，让瞳孔在夕阳里收缩。 从此，无论城市多么闷热、生活多么淤塞，只要闭上眼，就能听见哈希勒根的风声、看见巴音布鲁克的九个太阳、想到天山峡谷的赭红岩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