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宁乡县城,新修的水泥马路被夏天的烈日晒得滚烫滚烫的,脚踩上去都得踮着脚尖,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城关镇北正街106号,一栋青砖黛瓦的民居静静立在街边,门口老槐树枝繁叶茂,舒长着酷似一把大绿伞。树下常坐着一位貌似五十岁左右的女市民,手手里拿着针线,缝缝补补,非常灵利。这个人便是梅姑。</p> <p class="ql-block">梅姑身材高挑,气质优雅,浓眉大眼,脸蛋修长,一口洁白的牙齿,跟玉石般的漂亮,话音稍带磁性,让人悦耳。她性格温柔,平易近人。倘若邻里谁家孩子没人带、谁家缝补缺个针,喊一声“梅姑”,她准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帮忙,街坊们都爱往她跟前凑。</p> <p class="ql-block">梅姑和她丈夫都是城关镇老居民,没正式工作,生活虽不算宽裕,但日子过得还是较舒适。梅姑父每天天不亮就挑着荒货担出门,扁担两头的竹筐晃悠悠,穿梭在城乡街巷收破铜烂铁、废旧书报,收满了就挑去废品站,赚点差价补贴家用,那扁担压出的红印子,常年挂在他肩头。梅姑则守着家,洗衣做饭、扫地抹灰,空闲时就搬出针线笸箩——里面针、线、顶针、碎布片摆得整整齐齐,她手指翻飞缝缝补补,偶尔接些缝棉衣的零星活,赚几分角票。</p> <p class="ql-block">梅姑夫妻俩拉扯着三儿一女,大崽二崽已参加了工作,大崽成了家,老二处了对象正攒钱筹备婚事,老三和小女儿还在家待业。老三比较跳皮,口里经常念叨着‘大哥结婚二哥定,剩下三毛打单身′。</p> <p class="ql-block">就在这梅姑家里,一个叫立立的小女孩在这里度过了好几个难忘的暑假,其中1975年的夏天,她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时她还不到十一岁,是老粮仓街上出了名的“小机灵鬼”。每到放暑假,嘴甜地缠着妈妈:“我要去县城找梅姑!”——梅姑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的亲姑姑,家就挨着县花鼓剧院,去了既能蹭戏看,又能和小伙伴疯玩,想想都开心。</p> <p class="ql-block">那年暑假刚一放假,她就跑到邻居家找科嗨。科嗨跟她一样大,又是同学,两人是从小一起爬树掏鸟窝、踢键子跳房子的伙伴,一听要去县城,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姐在花鼓剧院上班,我跟你一起去!”两个小姑娘凑在街边的老樟树下,嘀嘀咕咕商量半天,然后分头去缠妈妈要钱。软磨硬泡好一阵,终于各自拿到3元钱——在当时,这可是笔“巨款”,够买好几斤猪肉。她们手里攥着钱,第二天一大早就兴冲冲跑到老粮仓汽车站,花了一块二毛钱各自买了一张汽车票,挤上了开往宁乡县城的老式客车。车是木头座椅,坐上去硌得慌,发动机“轰隆隆”响得像打雷,车开起来左摇右晃,像在跳摇摆舞。两个小姑娘扒着车窗,看着外面的稻田、树木往后退,嘴里叽叽喳喳猜县城的模样,连坐车的颠簸都忘了。</p> <p class="ql-block">到了县城,她俩一起走到了花鼓剧院。科嗨跟着她姐去了剧院宿舍,立立则背着小包袱,熟门熟路找到北正街106号。刚到门口,就见梅姑坐在槐树下缝衣服,一看见这小女孩,立刻放下针线迎上来,伸手接过包袱,拉着她的手摸了摸:“路上热坏了吧?”说着就从兜里掏出块硬糖,剥了纸塞进她嘴里,橘子味的甜香瞬间散开,旅途的疲惫一下子没了。那年暑假,她在梅姑家住了快一个月,每天都过得像泡在蜜罐里。</p> <p class="ql-block">梅姑家紧挨着县花鼓剧院,那可是当时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一到晚上,剧院的锣鼓声、音声能传到半条街外,《薛云贵征西》《大破天门阵》轮番演,场场都坐满了人。傍晚时分,看戏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戴着斗笠的老人,有挽着胳膊的小年轻,还有抱着孩子手拿蒲扇的妇女,剧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叫卖瓜子、花生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两个小姑娘白天没事,就围着剧院打转:有时扒着后门缝看演员排练,看他们穿着戏服甩水袖;有时在周边街巷追跑打闹,把石板路踩得“哒哒”响;到了晚上,就挤在剧院门口的人群里,踮着脚尖听台上的戏,哪怕只听懂几句唱词,也美得不行。</p> <p class="ql-block">十岁出头的孩子,本该只顾着疯玩,可立立从小就是街上的小机灵,很有经济头脑。那年夏天特别热,太阳烤得地面冒热气,看戏的人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时不时有人念叨:“哎呀,好渴啊″、“要是有口带气的水喝就好了!”这话钻进了她耳朵里,此时她茅塞顿开,做出了一个超人的决定:“做散装汽水卖,肯定能赚钱!”她撒腿就去找科嗨,两个不到十一岁的小姑娘凑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当场拍板:“就这么干!”</p> <p class="ql-block">可做汽水哪那么容易?既没现成配方,也没专用工具,全靠两人“瞎琢磨”。她们翻遍了科嗨姐姐的宿舍和梅姑家的储物间,找出两只洗得发亮的洋铁桶——是科嗨姐姐用的,还有个豁了口的搪瓷盆,在梅姑家找了一个大搪瓷缸和几双筷子、一把木勺。凭借着立立在老粮仓街上看人家做卖汽水的记忆,两人攥着钱跑到巷口的食杂店,踮着脚趴在柜台上,买回一小包糖精、一小包菜红、一小包香精,一小袋小苏打和一点柠檬酸,还特意咬牙买了一瓶瓶装汽水——那时瓶装汽水要一毛钱一瓶,心疼得她们直咧嘴,那也没法,就只为了比对口感。</p> <p class="ql-block">制作汽水的过程,活像场“小实验”。每天一大早,立立就跑到科嗨姐姐良姐的宿舍,等良姐去上班她们就开始调配汽水。先拿搪瓷盆接半盆自来水,捏起一点点糖精放进去搅匀——那时白糖金贵,糖精是最便宜的甜味剂,多放半粒就发苦,少放了又没味道,全靠指尖的手感拿捏。接着用筷子蘸一点菜红,清水瞬间变成鲜亮的橘红色,看着就解渴;再对照瓶装汽水的味道,一点点加小苏打和柠檬酸。最关键的“起泡”步骤,可难住了她们:第一次小苏打放多了,气泡“滋滋”往外冒,溢得满盆都是;第二次柠檬酸加少了,汽水不酸不解渴,仅像糖水;第三次她调整比例,再来搅拌,两人鼻尖都沁出了汗,终于,一碗冒着细密气泡、酸甜可口的汽水制成了!两人端着碗尝了尝,比瓶装汽水还清爽,高兴得抱着洋铁桶转圈圈。</p> <p class="ql-block">当天傍晚,太阳还没下山,两个小姑娘就提着洋铁桶装着的散装汽水、拎着装空碗的小篮子,还带着半桶洗碗水,蹲在剧院入口的门后叫卖。“散装汽水,两分钱一碗”声音细细的,刚出口就被人群的喧闹盖过,可那股橘子甜香和碗里冒起的气泡,还是引来了顾客。一位大爷凑过来:“小姑娘,给我来一碗尝尝。”她赶紧舀一勺汽水,气泡“滋滋”冒出来,大爷接过碗一饮而尽,抹着嘴说:“解渴!再来一碗!”有了第一个顾客,后面的人就多了,看戏的人口干舌燥,两分钱一碗的汽水便宜又解暑,纷纷掏钱购买。她们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半桶汽水很快就卖完了,两人躲在剧院的墙角,把皱巴巴的毛票摊在地上数,一角、两分、五分……数完居然赚了一块多,两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她们干脆调了一桶水,还总结出了“生意经”:抓住入场和散场两个时机叫卖——入场时人刚到,口干舌燥;散场时人燥热,都想喝口凉水解暑。这招果然管用,每晚都能卖完两桶汽水。梅姑和科嘿的姐姐良姐,成了她们的“后勤部长”:梅姑从不嫌她们折腾,每天帮着洗洋铁桶、晾碗,还叮嘱“糖精少放,别苦着人家”;她忙得顾不上吃饭,梅姑就端来热红薯粥,看着她狼吞虎咽;科嗨的姐姐良姐姐很热心,找了更多空碗,还在剧院里帮着吆喝:“门口有散装汽水,两分钱一碗!”</p> <p class="ql-block">晚上收摊后,两个小姑娘借着剧院门口的灯光,蹲在角落里数钱,硬币“叮当”响,毛票一张张叠好,居然一晚能挣4块多钱,白天去街边叫卖也能挣2元左右。遇到下雨天,看戏的人少了,她们就少调点原料,在屋檐下等着零星的顾客;遇到调皮的孩子起哄,她们也不恼,笑着递上一碗汽水,久而久之,连周边卖瓜子的摊主都认识了这两个“小老板”,常帮着她们照看摊子。</p> <p class="ql-block">一个暑假下来,她们各赚了四十多块钱。在那时,这可不是小数目——工人月工资才三十来块,四十多元能买几百斤稻谷、几十斤猪肉,够给全家添几件新衣裳。立立把钱小心地用手帕包好,一部分给爸妈补贴家用,一部分买了笔和纸,还特意给梅姑买了块花布——梅姑接过花布,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街坊说:“这是我侄女赚的钱,懂事着呢!”</p> <p class="ql-block">多年后,立立成了我的妻子。她还常跟我们讲起那个暑假,经常忆起梅姑。梅姑去世的时候我俩还去吊了孝。她说,赚的钱早花完了,可那些记忆却像刻在脑子里:洋铁桶里橘红色的糖水、“滋滋”的气泡声、两分钱一碗的甜,还有梅姑递来的热粥、良姐姐帮忙吆喝的声音。梅姑家屋檐下的灯光,剧院门口的喧闹,她和科嘿蹲在角落数钱的模样,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她说,那时的蝉鸣特别响,夹杂着汽水的“滋滋”声和梅姑缝补衣服的“沙沙”声,凑成了最特别的夏日旋律。</p> <p class="ql-block">后来日子越来越好,夫人长大了,也到了宁乡县城工作,从老粮仓到县城不用再攒钱搭班车,家里有了冰箱,能买到各式各样的瓶装饮料,可她再也没喝过那样“简陋”却甜到心里的散装汽水。她说,每次想起梅姑,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北正街106号的老槐树,想起靠自己双手赚钱的快乐。</p> <p class="ql-block">如今,夫人总爱给朋友和孩子们讲她儿时卖汽水的故事,讲梅姑的好。她也像当年的梅姑一样,邻居家孩子想“折腾”做点小手工,她会帮着找材料;朋友想尝试新想法,她会笑着鼓劲。因为她知道,那个夏天的汽水,爽了味蕾,除了高温。梅姑的善意,像汽水的气泡,在心里漾起温暖的涟漪,照亮了她往后的人生。北正街106号的夏日记忆,早已成了她生命里最柔软的底色,永远温暖,永远鲜活。而梅姑那高大和谒的形象永远印在我们的脑子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