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字长篇小说《工地.第八回两个老班长》

诗神

两个老班长

一九九六年惊蛰刚过，凉州的风还带着几分残冬的冷意，G312线凉州过境段立交桥预制场却已热闹起来。冻土经春阳反复浸润，表层化得黏糊糊的，踩上去能沾住鞋底；戈壁滩上的骆驼刺冒出浅绿的芽，风一吹，裹着沙尘的土腥味扑在人脸上。木工班长老苟蹲在预制台边，手里捏着半截旱烟，目光时不时往钢筋班的方向瞟——钢筋班长老马今儿个不对劲，早上点名时磨磨蹭蹭，说腰杆酸要请半天假，老苟心里门儿清，这老伙计十有八九是“春心犯了”。

老苟和老马都是省公路局的老技工，从七十年代修兰新铁路时就搭伙，一个支模一个绑钢筋，吵了二十多年也没拆过伙。预制场里的人都知道，这俩老班长是“一对活宝”：白天在工地上互怼得脸红脖子粗，晚上回宿舍能就着一碟咸菜喝同一瓶二锅头；谁要是被项目部批评了，第一个站出来帮腔的准是对方。可老苟也最清楚老马的毛病——一到开春就心浮气躁，总爱跟驻地村里的妇道人家扯闲篇。

一、马圈听秘

中午十二点，送饭的白色六座车“吱呀”停在预制场门口，司机小易探出头喊：“开饭喽！白菜炒肉配馒头，热乎的！”工人们扔下手里的扳手、卷尺，呼啦啦围上去，铁饭盒碰撞的脆响混着说笑，在空旷的预制场里荡开。

老苟吃得快，两个馒头就着半盒炒肉下肚，抹了把嘴就往驻地走——他的旱烟丝快抽完了，得回租的农户家宿舍拿。驻地离预制场三里地，在松树乡涝坝村，几间土坯房紧挨着农户的马圈，院里堆着过冬的麦秸秆，墙角的老母鸡正刨着土找虫吃。

刚走到马圈门口，老苟就听见里面有压低的说话声。他脚步一顿，借着马圈木栅栏的缝隙往里瞅——只见老马背对着门，跟村里的王寡妇凑在一块，手里还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二十块，不能再多了。”老马的声音带着点急，“你这价，比凉州城里的澡堂子还贵！”

王寡妇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花棉袄，手里绞着衣角，笑出满脸褶子：“马班长，这春里天儿冷，我陪你舒坦了，二十块还多？再说你早上请假，不就是为了这事儿？”

老马搓了搓手，往马圈外瞅了瞅，压低声音：“行，二十就二十。太阳落山后，我在马槽里等你，别让人撞见。”

“放心，我办事你放心，保准没人知道。”王寡妇拍了拍老马的胳膊，扭着腰往村里走了。

老苟躲在墙后，差点笑出声——难怪老马说腰疼，原来是琢磨着这档子事！他赶紧溜回宿舍，从床底下摸出装旱烟丝的铁皮盒，卷了根粗烟，刚点上就看见老马从远处晃悠过来。“老马，等等我！”老苟喊了一嗓子，故意把烟叼在嘴边。

老马看见老苟，眼神闪了闪，快步走过来：“老苟，你咋在这儿？”

“回来拿烟丝。”老苟吸了口烟，吐着烟圈问，“你腰好点了？早上我帮你跟文工请假，文工还问要不要派车送你去卫生院看看。”

老马脸一红，挠了挠头：“好多了，歇了半天，不疼了。”

俩人并肩往预制场走，老苟叼着烟，心里憋着笑却没点破——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这点猫腻谁不懂？没必要戳穿，免得伤了老兄弟的脸面。

二、预制场较劲儿

下午的预制场忙得脚不沾地——晚上要浇筑第一片T型梁的砼，木工班得把模板支稳当，钢筋班得把钢筋骨架绑规范，俩班的活儿环环相扣，一点差错都出不得。

老苟带着徒弟们搭脚手架，手里拿着水平仪，时不时往钢筋区瞅一眼：“老马，你那钢筋间距再量量！图纸上是二十厘米，你别又凭着感觉来！”

老马正蹲在地上绑箍筋，听见这话直起腰，朝着老苟喊：“老苟，你少跟我挑刺！咱们搭伙二十年，我绑的钢筋，哪次不是监理一眼过？你支你的模，别管我的闲事！”

“我不管？”老苟放下水平仪，往钢筋区走了两步，“晚上砼浇筑了，要是钢筋不达标，拆了重弄，耽误工期扣奖金，你负责？”

“我负责就我负责！”老马也来了气，拿起卷尺往钢筋上一量，“你看！十九点八厘米，差两毫米，不算超差！”

老苟没再跟他吵，转身回了木工班，压低声音跟徒弟们说：“老马今儿个心不在焉，他那几个徒弟毛手毛脚的。等会儿钢筋绑完，你们仔细检查，箍筋间距、受力筋保护层，一点都不能马虎，不符合规范的必须返工——谁要是敢放水，出了问题自己扛！”

徒弟们都点头——他们都知道，老苟看着随和，对质量比谁都较真，去年在兰临高速工地，就因为一根钢筋间距差了五毫米，他硬是让钢筋班拆了重绑，跟老马吵了一下午。

太阳快西斜时，老马喊：“老苟，钢筋绑完了，过来验！”

老苟慢悠悠走过去，却没伸手，对身边的大徒弟说：“你们几个去查，按图纸一条一条对。”说完，他找了个借口：“我去趟厕所，查完了跟我说。”

大徒弟拿着图纸，蹲在钢筋骨架旁，一条一条核对。没一会儿，就喊起来：“马师傅，这处箍筋间距二十五厘米，超了五厘米！还有这儿，受力筋保护层不够，得加垫块！”

“还有这焊接点，焊渣没清理，还漏焊了！”另一个徒弟也喊。

老马一听，脸“腾”地红了，赶紧跑过去看——果然是徒弟们马虎了，有的箍筋没绑紧，有的焊接点没焊牢。“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老马气得踹了徒弟一脚，“平时怎么教你们的？都给我返工！”

徒弟们不敢吭声，赶紧拿起工具拆钢筋、补焊点。老马看着太阳一点点往下沉，心里急得像着火——要是晚上浇不了砼，不仅要扣奖金，还得被项目部批评。他哪里知道，这都是老苟的“心眼”——知道他心不在焉，故意让徒弟们把把关。

三、马槽闹剧

老苟根本没去厕所，他绕着田埂，悄悄回了驻地。太阳已经落山，院里的农户家升起了炊烟，马圈里的马打着响鼻，空气里飘着麦秸秆燃烧的味道。老苟溜到马圈边，听见里面没动静，就借着暮色钻了进去。

马圈里很暗，只有一点月光从木栅栏的缝隙里透进来。老苟摸到马槽边，隐约看见里面躺着个人，正是王寡妇。他没说话，像饿狼似的扑了上去。王寡妇吓了一跳，刚要喊，就被老苟捂住了嘴。“是我，老苟。”老苟的声音压得很低，“老马临时有事，让我来替他。”

王寡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谁来都一样，只要钱不少。”

老苟没再多说，抱着王寡妇就滚在了马槽里。马槽里铺着干草，软乎乎的，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俩人都喘着粗气。王寡妇靠在马槽边，擦着汗说：“老苟，你比老马还行。”

就在这时，马圈外传来了脚步声。老苟心里一惊，赶紧从马槽里跳出来，躲到了马的后面——他听出来了，是老马的脚步声。

“谁在里面？”老马的声音传了进来，还带着点急。

王寡妇听见老马的声音，有点慌，但还是强装镇定：“马班长，你咋才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老马走进马圈，摸到马槽边：“刚才返工耽误了，你没等急吧？”

“急啥？”王寡妇故意说，“你都来了五六次了，我还急啥？赶紧的，完事我还要回家给娃做饭。”

老马一愣：“五六次？我这才刚到，啥时候来了五六次？”

“你装啥糊涂？”王寡妇有点生气，“刚才你一来，就折腾了五六次，现在还不认账？二十块一次，五六次就是一百二，你赶紧给钱！”

“我没干！”老马急了，“你这是讹我？我刚从预制场过来，连马圈的门都没进过，怎么会干五六次？”

“你还敢不认账？”王寡妇火了，一脚踹在老马的肚子上，“你个老东西，想白嫖？”

老马被踹得趴在地上，刚要爬起来，马圈里的马突然惊了——大概是被俩人的争吵声吓到了，扬着蹄子，对着老马的后腰就是两蹄子。“哎哟！”老马惨叫一声，疼得直咧嘴。

躲在马后的老苟，趁机溜出了马圈，一路往预制场的宿舍跑——他怕再待下去，会被老马撞见，到时候老兄弟就没法做了。

四、宿舍风波

老苟回到宿舍时，老马已经回来了。他趴在炕上，捂着腰，疼得哼哼唧唧的，晚饭也没吃。老苟假装不知情，走过去问：“老马，你咋了？腰又疼了？”

老马没好气地说：“别提了，刚才在马圈，被马踢了。”

“咋会被马踢？”老苟故意问，“你去马圈干啥？”

老马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去喂马，谁知道马突然惊了，踢了我一脚。”

老苟憋着笑，没再追问，只是说：“明天去卫生院看看，别把腰踢坏了。”

老马哼了一声，没说话，翻了个身，继续哼哼。

半夜，老苟睡得正香，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谁啊？大半夜的。”老苟骂着，爬起来开了门。门口站着王寡妇，手里叉着腰，一脸怒气。“马班长呢？让他出来！”王寡妇喊着。

老马被吵醒了，趴在炕上问：“谁啊？”

“马班长，你欠我的一百二十块钱，啥时候给？”王寡妇的声音很大，“你别想赖账！”

老马一听，急了：“我没干，凭啥给你钱？你这是讹人！”

“你还敢说没干？”王寡妇冲进屋里，“你要是不给钱，我就去预制场找文工，让大家都知道你干的好事！”

老苟怕把事闹大，赶紧拉住王寡妇：“嫂子，别激动，有话好说。”他从兜里摸出一百块钱，递给王寡妇，“这钱我给你，你别再闹了，也别让别人知道。”

王寡妇接过钱，看了看老苟，又看了看老马，撇了撇嘴：“算你们运气好，下次再敢赖账，我饶不了你们！”说完，转身走了。

王寡妇走后，老马对着老苟骂道：“老苟，你是不是疯了？那钱凭啥你给？我真没干！”

老苟叹了口气：“老马，别管干没干，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俩的脸都没地方搁。一百块钱，买个清静，值了。”

老马还想骂，可腰一疼，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老苟说得对，这事要是让文工或者其他工友知道，他这老脸就真没了。

五、酒后真言

两个多月后，预制场的T型梁全部预制完成，比计划提前了十天。项目部给木工班和钢筋班都发了奖金，徒弟们高兴，凑钱请老苟和老马喝酒。

酒桌就设在预制场的空地上，几张木板拼在一起，上面摆着炒肉、凉拌黄瓜和花生米，还有两瓶皇台酒。徒弟们轮流给老苟和老马敬酒，老苟酒量好，喝了不少，老马因为腰不好，喝得少，却也有点晕。

喝到一半，老苟突然来了兴致，拍着桌子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保证你们笑破肚子！”

徒弟们都凑过来，等着听笑话。老苟清了清嗓子，就把老马和王寡妇在马圈的事，还有他自己冒充老马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说得绘声绘色，连老马被马踢、王寡妇要钱的细节都没落下。

徒弟们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苟班长，你太牛了！”“马班长，原来你还有这爱好！”

老马坐在一旁，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指着老苟，气得说不出话：“老苟，你……你这个老东西，竟然把这事说出来了！”

老苟也醒了点酒，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圆场：“开玩笑，开玩笑，你们别当真。”

可徒弟们哪里肯信，纷纷起哄，说要把这事传到其他工地去。老马急了，站起来就要走，却被老苟拉住了。“老马，别生气。”老苟说，“都是老兄弟，这点事，笑一笑就过去了。再说，咱们俩搭伙二十年，谁还没点糗事？”

老马瞪了老苟一眼，却也没再走。他坐下来，端起酒杯，跟老苟碰了一下：“老苟，你这个老东西，我算是服了你了。”

老苟笑了，喝了口酒：“服了就好，以后干活，别再请假干那事了，耽误工期，还得我给你擦屁股。”

徒弟们看着两个老班长，又笑了起来。月光洒在预制场上，T型梁静静地立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老苟和老马喝着酒，聊着年轻时修公路的事，吵了一辈子，却也亲了一辈子——在这片戈壁滩上，他们的情谊，就像这T型梁一样，结实，耐用，经得起风吹雨打。

后来，G312线凉州过境段立交桥通车那天，老苟和老马都来了。他们站在桥上，看着车流来来往往，老苟拍了拍老马的肩膀：“老马，你看，咱们修的桥，多结实。”

老马点点头，眼里有点湿润：“是啊，这辈子，能修这么多桥，值了。”

文刀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两个老班长，心里也暖暖的——在工地上，有太多像老苟和老马这样的人，他们没读过多少书，没说过什么大道理，却用自己的双手，修起了一条又一条路，一座又一座桥，把自己的青春和汗水，都洒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故事，或许不够光鲜，却足够真实，像戈壁滩上的芨芨草，平凡，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