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字长篇小说《工地.第三回与尸共眠》

诗神

与尸共眠

一九九五年冬，G312线凉州过境段复线工程开工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河西走廊。文刀作为省公路局委派的技术员，跟着庞河组长带队的六人小组，坐着辆快要报废的日本丰田六座车，从兰州往凉州赶。车过乌鞘岭时，窗外的雪就没停过，祁连山的雪峰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像披了件白斗篷的巨人，守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一、太平间作驻地

抵达凉州时已是次日凌晨，在公路招待所啃了几个热馒头、喝了碗羊肉汤，一行人又匆匆往松树乡赶。临时驻地选在乡卫生院——这是庞组长提前联系好的，说是能省点住宿费。卫生院在凉州郊区，离工地只有三里地，红砖墙围着个小院，几间平房歪歪扭扭地杵在雪地里，看着有些破败。

“就这间吧，宽敞。”庞河指着最东边的一间房，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冷风裹着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我赶紧捂住鼻子，借着晨光往里看：屋顶的蛛丝结得像网，墙角堆着几副掉了漆的担架，地上散落着狗屎和不明足迹，一张破报纸贴在墙上，被北风刮得“哗啦”响，像有人在暗处叹气。最吓人的是窗台下那只破棉鞋，突然动了两下，我刚要喊，鞋又动了，接着一只灰耗子窜出来，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原来是耗子冻僵了，临死前的挣扎。

“这地方不对劲。”我往后退了半步，“看着像太平间，换间房吧。”庞河却笑了，踢了踢地上的担架：“咱们就带了一个火炉，其它房间小得像鸽子笼，六个人挤不下。大冬天的，不生火能冻成冰棍，你是想被鬼吓死，还是想被冻死？”他边说边飞起一脚，把破棉鞋踢到墙角，“一帮子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怕这点阴气？就住这了！”

没办法，众人只好动手收拾。司机易俊和电工钟权留下扫地、安门锁，庞河则带着我、赵章、吴兴勇往工地赶——复线工程赶工期，得先把中桩测出来。

二、古丝路测桩

车行驶在凉州郊野，雪后的戈壁滩一片白茫茫，远处的烽火台只剩下个土墩子，孤零零地立在天地间。G312线沿着古丝绸之路修，偶尔能看见路边立着“若想富先修路”的红漆标语，旁边还贴着“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计划生育海报，古老与现代的碰撞，看得人心里五味杂陈。

“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赵章突然念了句诗，他是组里最迷信的人，五十多岁，干了一辈子测量，总说测桩时不能惹着地下的“老祖宗”。我望着祁连山顶盘旋的雄鹰，心里也泛起一阵感慨，随口吟道：“蓝天白云阳光灿，雄鹰祁连雪峰寒；今朝重修丝绸路，生逢吉时心欣然。”

到了工地，我们立刻忙活起来：找中桩、架经纬仪、立花杆、拉钢尺。凉州的冬天冷得邪乎，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手一摸金属仪器就粘得生疼，我们只好把手套摘了又戴，戴了又摘，没多久手指就冻得通红。

测到第三站时，赵章突然停了手。“不对劲。”他皱着眉，盯着经纬仪的水准泡，“怎么总跑偏？”我凑过去看，水准泡确实歪着，调整了好几次，还是不行。赵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肯定是咱们把坟主惹着了——这底下是片老坟地，我早上看见碑了。”

吴兴勇年轻，不信这套，蹲下来重新固定三脚架，可水准泡还是歪。“我来试试。”我接过扳手，使劲把三脚架的三个脚往土里砸——凉州的黄土冬天冻得硬，可坟地里的土没经过冬灌，比田里的土松软，三脚架没踩实，风一吹就晃。果然，砸实后再调平，水准泡稳稳地居中了。

赵章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敬畏：“文刀，你这杀气够重，能镇住鬼神。”我笑了笑，没解释——他要是知道是土的软硬问题，怕是要失望了。

三、雪中遇“小芳”

下午四点多，天突然变了。祁连山顶的乌云像被扯破的棉絮，铺天盖地压下来，西北风卷着雪粒，打得人睁不开眼。“收工！”庞河喊了一声，我们赶紧收拾仪器，往驻地跑。雪下得太大，来时的车辙很快被埋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到卫生院时，个个都成了雪人。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易俊和钟权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地上的垃圾扫了，狗屎清了，窗户上挂了块旧窗帘，门帘也缝了层棉絮，火炉里的煤烧得通红，屋里飘着饭菜香。“可算回来了！”易俊递过来一杯热水，“刚有个姑娘来问要不要桌椅，文刀和小吴去搬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和吴兴勇跟着一个长辫子姑娘走进来，她手里搬着一张木桌，辫子上还沾着雪。姑娘长得清秀，穿件碎花棉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像李春波歌里唱的“小芳”。“这是卫生院的护士，叫王静。”吴兴勇放下椅子，跟大家介绍。

王静站在门口，眼神有点犹豫：“你们……真要住这屋？”庞河点点头：“咋了？”“这是太平间。”王静的声音有点小，“之前有病人走了，都放这儿。”钟权笑了：“姑娘别怕，我们六个大男人，就算真有鬼，也能把它吓跑！”王静没再说啥，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门外又传来动静。松树乡卫生院的高布登院长，跟着个穿羊皮袄的老汉走进来，高院长手里提着两只杀好的大公鸡，老汉怀里抱着一箱皇台酒——电视里正播这酒的广告，“南有茅台，北有皇台”，在凉州城里很有名。“这位是涝坝村的王英勇村长。”高院长把鸡放在桌上，笑得满脸褶子，“乡亲们盼修路盼了十几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今晚咱们凑个热闹，给你们暖暖房！”

四、醉后搬“人”

晚饭做得很丰盛：羊肉炖萝卜、清炖鸡肉、酱驴肉，都是凉州乡下的硬菜。高院长和王村长陪着喝酒，庞河和钟权酒量大，猜拳行令闹得欢，赵章也喝得脸红，嘴里念叨着“修路是积德”。我酒量浅，喝了两杯就晕了，听着他们讲黄段子，看着火炉里的火苗跳动，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半夜，我被口干渴醒，摸黑走到火炉边，拿起水壶就灌——水是凉的，可喝下去却很爽快。刚放下水壶，突然想上厕所，只好摸了张废报纸，裹紧棉袄往门外跑。

雪还在下，院子里的雪积了有半尺厚，脚踩上去“咯吱”响。刚出门，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我“哎哟”一声摔在雪地里，手摸到个软乎乎的东西。“谁啊？”我迷迷糊糊地喊，没人应。借着雪光一看，是个人躺在门口，身上盖着层雪，一动不动。

“肯定是哪个同事喝多了，睡在这儿。”我嘟囔着，把人扶起来——这人穿件黑棉袄，身子有点沉，我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抱进屋里，放在门口的空床上，盖好被子。做完这一切，我头更晕了，爬上自己的床，倒头就睡。

五、惊魂清晨

天还没亮，我被院子里的吵杂声闹醒。拉开窗帘一看，院里站满了人，都是穿羊皮袄的老乡，手里拿着铁锹、扫帚，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揉了揉眼睛，裹上衣服走出去，刚打开门，院里的人突然尖叫起来，像见了鬼似的，瞬间跑得没影了。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我往前走了几步，脚底下踢到个硬东西，弯腰一看，是副担架，上面还沾着雪。“不好！”我突然想起昨晚的事，头皮一下子麻了——昨晚抱进来的，不会是……

我冲进屋里，同事们还在睡：庞河打着呼噜，钟权说着梦话，赵章的头挨着门口那张床，左手还搭在别人的胸口上。我快步走过去，掀开被子——床上躺着的人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眼睛紧闭着，不是同事！

“赵工！醒醒！”我推了推赵章，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咋了？”“你旁边是谁？”我声音发颤。赵章扭头一看，“啊”的一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

同事们被吵醒了，围着床看，个个都傻了眼。“这……这是谁啊？”易俊吓得说话都不利索。“昨晚我以为是你们谁喝多了，抱进来的。”我急得满头汗，“赶紧搬出去！”

庞河还算镇定，指挥着大家：“别慌，先抬到院子里的担架上。”我们几人合力，把人抬到担架上，盖好雪。刚收拾完，门外传来脚步声，王静提着个暖水瓶走进来，看见我们脸色不对，又看了看院子里的担架，突然明白了。

“昨晚涝坝村有个年轻人走了，急性心梗，抬到卫生院太平间门口，等着天亮下葬。”王静的声音有点抖，“早上村里人来抬，看见‘死人’从你们屋里走出来，吓得都跑了，还去邻村请了阴阳先生，做了半天法才敢抬走。”

我苦笑着，说不出话——原来昨晚我抱进来的，是具尸体。赵章拍着胸口，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钟权则说：“还好没出事，不然咱们这工程都得停。”

后来，高院长来解释，说本来想把尸体抬进太平间，可看见我们在屋里喝酒，怕打扰，就放在了门口。没想到我醉糊涂，把尸体抱进了屋。这事在松树乡传了好一阵子，老乡们都说我们是“不怕鬼的修路队”。

再后来，G312线凉州段通车那天，王静还来工地看了，她给我们带了些凉州的月饼。看着平整的公路延伸向远方，我想起那个与尸共眠的夜晚，突然觉得：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我们修的不只是路，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希望——哪怕过程中，有过这样惊魂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