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坞晨耕帖

雅琪万理

昨夜京城下了一场夹杂冰雹的雷雨，今日清晨云开雾散好晴天，空气也特别新鲜。当晨光漫过西山脊线的时候，我们骑行来到了北京“三山五园园外园”之一的“中坞公园”。

今年北京雨水格外丰润，进公园的路被雨水夜露浸得发乌，鞋底蹭过时，惊起几点碎银似的水痕。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那片水稻田。此时不过六点，田垄间的雾气还未散尽，刚杨花灌浆的禾苗裹着水汽，茎秆已经低垂，叶尖垂着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风过时便簌簌落进泥里，发出极轻的"噗"声。田埂上飘逸着紫薇的香气，混着湿润的泥土味，直往人肺腑里钻。几个老农人走动在田边，目光如镜，在拔除夹杂在秧苗中的稗子。这里是京城少有的城市稻田景观，种稻过程，一招一式，竟也守着古法耕作。

田里的禾苗排列得像军队一样整齐，却又比任何诗行都柔软。我蹲下身，指尖掠过禾苗，指腹触到叶缘的细齿，像触到婴儿新生的乳牙——痒酥酥的。田泥从指缝溢出，黑得发亮，带着太阳晒不透的凉。我把掌心覆在泥上，仿佛按住了整个夏天的脉搏。

转过弯，一株老垂柳正垂丝轻扫水面。树干皴裂如古陶，枝桠却柔得能拧出水来，垂到水面的须条被风掀起又落下，在镜面上划出细密的涟漪。树后是一面灰砖墙，格外醒目。

漫步过去，忽然瞥见墙腰嵌着块黑底金字的碑刻，凑近看，是清·乾隆的《御园耕种》：“弄田播种近臣从，不比亲耕典秩宗。布谷有声春已暮，看花无兴草全茸。劳躬漫谓勤民亟，愁意多缘望雨浓。丰泽籍田将御苑，年年端是重三农。”字迹端方，色彩已有些斑驳，字字带着田泥的湿、禾苗的腥，倒像是被岁月浸过的老茶渍。据说这首清代乾隆帝创作的农耕题材五言律诗，创作于圆明园农耕活动期间。诗歌通过描绘播种场景与田园景象，反映了乾隆帝“重农桑以足食”的治国理念。该诗与圆明园内多稼如云、澹泊宁静等耕织景观相呼应，可以感受至康雍乾三朝在御园设置农田、帝王亲耕的传统。

就在此时此刻，我面对此景此情，忽而想起史料里说，乾隆每年孟春都要到先农坛行耕耤礼，原来这宫阙里的帝王，也曾在纸页间写过对土地的敬畏。

再往前，田埂边的花台里，白玉簪与紫薇高低而立。白玉簪举着一盏盏素净的小灯，照见自己雪白的经脉；紫薇却笑得粲然，都是粉紫的火焰。它们不问农事，却以花的身份守护农事。

白玉簪开得正好。素白的花苞像蘸了月光的瓷盏，六瓣微微翻卷，蕊心凝着鹅黄的蜜，凑近些闻，有清苦的药香混着甜。旁边的紫薇则开得热闹，浅紫的花穗从枝头垂下来，每朵花都像被揉皱的绢帕，风过时簌簌抖落几点细粉。有一说这花又叫“百日红”，从春末能开到秋深，眼前这景倒应了这迟迟不肯褪去的夏意。

转过水稻田，眼前忽然开阔起来——是片荷塘。晨光斜切来，半塘荷叶镀着金，半塘荷花还浸在淡青的雾里。圆滚滚的荷叶托着水珠，似碎钻在页面上摇滚，风一大时便骨碌碌滚进水里，惊得躲在叶底的红鲤"倏"地窜开。荷花却不慌不忙，有的半开着，粉白的瓣儿裹着嫩黄的芯，像未出鞘的剑；有的全开了，露出嫩绿的莲蓬，几只蓝蜻蜓停在尖角上，翅膀薄得能透光。荷香是淡的，混着稻叶的青气，漫得满塘都是，连呼吸都染了湿意。

最妙的是田垄尽头的梯田。说是梯田，倒不如说是大地的指纹——从山脚到坡顶，一级级铺展，每一层都种着水稻，像谁把翡翠项链随手撒在了坡上。晨光渐高，雾气散得差不多了，能看见田垄间蜿蜒的小路，通向山顶的画图四面亭‌。

日头渐渐爬高，公园里的人多了起来。穿运动服的跑者沿着田埂慢跑，惊起两三只白鹭；推婴儿车的母亲指着禾苗教孩子认识世界，一片母子情怀；穿汉服的姑娘站在垂柳下拍照，穿越时空的思念。可这些都成了背景，我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回那片稻田——那些在风里摇晃的绿，那些沾着露水的穗，那些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叶，哪里只是庄稼？分明是土地写给人间的情书，一笔一画，都浸着汗水与希望。

一阵晨风出来，秋风的凉意让我激灵一下，忽然就懂了：这世间的好风景，从来不是凭空来的。是垂柳守着河岸的耐心，是白玉簪在泥里扎根的坚持，是荷梗撑住花盏的倔强，更是世代耕作的人，把日子过成诗的韧性。

离开时，裤脚沾了露水。风掠过耳际，带来若有若无的蝉鸣，还有田埂上孩子们的笑声。回头望，中坞公园的绿仍在晨光里舒展，像幅未干的水墨画，而那首刻在墙上的旧诗，正随着稻浪把三百年的光阴，都酿成了泥土的芬芳。

走到公园门口，再回头，禾苗已渐入旭日阳光，空中蛙声与荷香，一递一声，一浓一淡，像乾隆的诗与我的呼吸，隔着两百余年，仍在同一块田泥上，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