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酱香腾冲</p><p class="ql-block">腾冲的云雾,总是缭绕在山腰,似梦似幻。我和老伴与老王一家栖居于此,已有俩月。老王是我1979年的高中同窗,如今皆已鬓发苍苍。他携来的锅碗瓢盆,竟成了我们这段山居岁月里最温暖的念想。</p><p class="ql-block">老王的行囊里,那口铝锅最为惹眼。锅底凹凸不平,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地貌,边沿处还留着几处修补的疤痕。他笑着说:“这锅比我家小子还年长几岁呢。”我细看之,果然锅底錾着“1981”的字样,已然模糊,却仍可辨认。老王抚摸着锅身,如同抚摸老友的脊背。</p><p class="ql-block">晨起,老王便忙碌起来。他从布囊中取出一块赤褐色的牛肉,纹理分明,犹如腾冲的山脉起伏。他将牛肉置于案板上,老王操刀的手法极是老到,不紧不慢,刀刃与肉纹垂直而落,发出沉稳的声响。我坐在沙发上,看他将那牛肉切作方正大块,投入那口老铝锅中。</p><p class="ql-block">“这酱料,是我从重庆带来的。”老王从包里取出几个瓶瓶罐罐,里头盛着深褐色的酱料。他小心地舀出几勺,那酱香便倏地窜出,与腾冲湿润的空气交织在一处。他又加入几味香料,却不告诉我名目,只说:“这是四十年的老方子了。”</p><p class="ql-block">锅坐在小火炉上,慢慢煨着。老王不时掀盖察看,用长筷轻戳牛肉,复又盖上。水汽氤氲,将他花白的眉毛染得湿润。我与他谈起1979年的旧事,那时我们同在工厂子弟学校读高中,一起度过两年时光。老王笑道:“那时哪有什么酱牛肉,有点猪油拌饭就是过年了。”</p><p class="ql-block">三个时辰过去,酱牛肉的香气已弥漫整个小屋,甚至引得邻家的小狗在门外徘徊。老王终于熄了火,却不立即起锅,任余温继续渗透。待到夕阳西下,群山披上金纱,他才郑重地揭开锅盖。</p><p class="ql-block">那一刻,蒸汽腾空而起,酱香肉香扑面而来。锅中的牛肉已成深琥珀色,油光润泽。老王小心夹出一块,在案板上切成薄片。肉纹间夹着晶莹的胶质,微微颤动。他撒上一把香菜,淋上少许酱汁,推到我面前。</p><p class="ql-block">我夹起一片送入口中,刹那间,肉质酥烂而不散,酱香浓郁而不夺本味,各种香料的味道层次分明却又和谐统一。更奇的是,那味道里竟似有时光的醇厚,有1979年校园里杨树的清香,有我们年少时共享的粗茶淡饭的滋味,有四十年不曾褪色的情谊。</p><p class="ql-block">老王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如腾冲的山脉般舒展。“好吃吧?”他问,眼神里闪着少年时的光彩。我点头,竟一时语塞。</p><p class="ql-block">此后两月,老王时常做这酱牛肉。每次做法略同,味道却微有差异。有时多一分咸香,有时添一丝回甘。正如我们的日子,看似重复,实则每一天都有新的滋味。</p><p class="ql-block">临别前夜,老王又做了一次酱牛肉。我们坐在屋里,就着暮色吃肉饮酒。他说:“这锅这勺,跟我走南闯北四十年了。”言罢,轻抚那口老锅,如抚平生沧桑。</p><p class="ql-block">如今他们已归家多日,腾冲的云雾渐远,而那酱香却常萦绕鼻尖。我始知老王带来的不只是锅碗瓢盆,更是一段可以烹煮的时光。那些器物经年累月,已不是盛物之器,而是盛满了记忆的容器。</p><p class="ql-block">人生百味,尽在箸间。一口老锅,熬煮的何止是牛肉,更是四十年的光阴。岁月流逝,而真味永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