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漫过田埂

冬青果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棉布，慢慢洇湿了天际。我蹲在田埂上数最后几只归鸟，裤脚早被露水打透，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忽然有什么从稻浪里涌出来，先是零星几声"呱呱"，像谁不小心碰倒了瓷碗，接着便铺天盖地漫过来——是蛙声，它们踩着新抽的稻穗，撞着饱满的豆荚，浩浩荡荡漫过田埂，漫过我光着的脚踝。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辛弃疾的句子忽然从记忆里跳出来，带着南宋的月光，落在眼前这方水田。父亲总说，蛙声是庄稼的情话。

他此刻正弯腰收拾农具，竹笠边缘垂落的布条沾着草屑，被晚风轻轻推着晃。"你听，"他直起身朝我扬下巴，"哪片田蛙声稠，哪片收成就好。"

我侧耳细听，果然见东边那片刚灌浆的稻田里，蛙鸣格外清亮，像是无数支小唢呐在同时吹奏。

夜色渐浓时，蛙声愈发汹涌。它们不像蝉鸣那样躁急，也不似虫吟那般细碎，倒像一群精力旺盛的孩童，你追我赶地往月亮底下跑。

有的声音浑厚如鼓，该是那些蹲在田埂边的老青蛙；有的清脆似铃，定是刚褪去尾巴的小青蛙，连嗓子都带着奶气。它们就这样交叠着、碰撞着，把整个夏夜撞得摇摇晃晃。

亲提着马灯来寻我们，光圈在稻叶上流淌，惊起几只蚂蚱。"露水重了，该回家了。"她的声音混在蛙声里，竟也添了几分温柔。

我跟着她往回走，脚下的泥土软乎乎的，像踩在刚蒸好的米糕上。马灯的光晕里，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光斑在跳，那是蛙们溅起的水花，还是它们眨动的眼睛？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写春山的句子，此刻用来形容这蛙声里的夏夜，竟也贴切。

蛙声虽喧，却奇异地让人静下来。那些白日里纠缠的琐事，像被蛙鸣震落的露珠，一滴滴渗进泥土里。

田埂尽头的老井边，王阿婆正摇着蒲扇纳凉，见我们走过，笑着往我手里塞了块冰镇的西瓜："听这蛙声，今年的收成就错不了。"瓜瓤的甜混着井水的凉，在舌尖上漫开时，竟和蛙声的调子有几分相似。

月亮升得更高了，把稻田照得一片银白。蛙声忽然有了片刻的停顿，像是指挥家挥下了休止符。

我趁机数了数天上的星子，还没数到二十，蛙鸣便又如潮水般涌来，这次更响、更密，仿佛要把整个夜空都撑起来。父亲说，这是蛙们在跟月亮打招呼。

我想起法布尔在《昆虫记》里写的："大自然的声音，从来都带着生命最本真的热忱。"原来这些鼓噪的小家伙，是在用最热烈的方式，和夏夜诉说着生长的喜悦。

走在回家的路上，蛙声依然追随着我们。它们漫过田埂，漫过晒谷场，甚至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

我回头望，见月光下的稻田像一片起伏的银海，而那些蛙声，就是海面上最活泼的浪。

它们不关心明天是否会下雨，也不在乎谁会记录它们的歌声，只是单纯地唱着，为抽穗的稻子，为饱满的豆荚，为这热烈而丰盛的夏夜。

躺在床上时，蛙声仍从窗缝里钻进来，像一层薄薄的纱，盖在我的枕头上。我想起那些在田埂上奔跑的夜晚，想起父亲的话，想起王阿婆的西瓜，忽然明白：这蛙声里，藏着土地最质朴的诗，藏着生命最本真的歌。

就像泰戈尔说的："生命不是一支蜡烛，而是一盏灯。"这些小小的青蛙，正用它们短暂的生命，点亮一个又一个夏夜，也点亮了我们关于故乡的记忆。

夜渐深，蛙声慢慢低了下去，像潮水退回到稻田深处。但我知道，等明天太阳落山，它们还会准时醒来，继续漫过田埂，漫过岁月，漫过每一个期待丰收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