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家居河南北路武进路,离老北站不过数分钟步程。这距离,在三十年代是三轮车夫的半程生意,在六十年代是青年奔赴边疆时回望的最后一瞥。在中学时代则成了我每日沿铁轨上学的必经之路,而今,则成了记忆中难以丈量的一道深壑。</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代的北站,是沪上咽喉。咖啡香与大饼油条的焦香在晨雾中交织,黄包车夫的铜铃声撞碎在青砖月台上。母亲告诉说:她曾见过穿𣄃袍太太攥着银镯子,换车票,见挑担的汉子用草绳困着乡愁踏上月台。那些蒸汽机的气笛声里藏着多少人的勤苦劳碌?多少人在此卸下行囊,又有多少人留在了铁轨延伸的远方。</p><p class="ql-block"> 中学时期,我日日沿着铁轨步行上学。铁轨两侧是低矮的民房,墙上爬满了青藤,铁轨旁的晾衣绳上,永远悬着蓝布衫和白背心。它们在晨风中摇晃,仿佛为我踩着枕木去上学在打拍子。物理老师说声音在铁轨中传播最快,我常边走边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铁轨上,听远方的火车带来地平线的私语。</p><p class="ql-block"> 我最爱看的是铁路旁那排矮房子里的生活图景。阿姨们在门口洗衣服,大姐们家在门口洗菜,爷叔捧着搪瓷杯喝茶,几个孩童趴在铁轨上 听远处火车声,有些小孩蹲在铁轨旁捡石子玩。火车经过时,整个地面都在震动,但他们却安之若素,仿佛那轰鸣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时火车司机认得人了,还会拉一声短笛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老师正讲着课文,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隐约可闻。同学们便都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那是上午十点的客车准点通过。读书声与火车声就这样交织在一起,成了中学时代最奇特的伴奏。我常想,那些坐在火车上的人,可曾听见我们朗读课文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到了六十年代,车站愈发繁忙。等车的旅客若有闲暇,多会踱到对面的泰山电影院,买一张票,在黑暗中消磨时光。那银幕上演绎着别人的故事,而月台上正在上演自己的悲欢。有时我想,那些匆匆看过一场电影又匆匆登上火车的人,可还记得银幕上放的是什么?或许记得,或许忘了,但那种在旅程间隙偷得片刻闲适的滋味,想必是也难忘的。</p><p class="ql-block"> 我少时家贫,常到老北站帮人提行李进站,赚得五分钱,便欢天喜地去买一杯刨冰。那刨冰摊子就在车站外,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伯,总是将冰刨得细细的,浇上红红绿绿的糖浆。我每每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冰凉,一口一口地啜,仿佛啜着的是人间至味。有时帮提行李的客人慷慨,多给一二分,便能多加一勺糖浆,那日的快乐便又多了几分。</p><p class="ql-block"> 而今的老北站,已不再是车站了。铁轨沉默,月台空旷,候车大厅变成了展览馆,陈列着过去的时光。那些曾经轰鸣的蒸汽机车,如今静默地停在展台上,供人观赏、拍照、感叹。有时我去那里走走,能看到老人们指着某张照片说“当年我就是从这里上车的”,或是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检票口、行李秤。</p><p class="ql-block"> 我偶尔也会沿着当年上学的路线走一遭。铁轨旁的矮房子大多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再也没有孩子蹲在铁轨旁捡石子,再也没有火车司机会拉笛打招呼。寂静中,我仿佛还能听见从前的声音,火车汽笛、读书声、小贩叫卖声,还有那个少年踩着木枕奔跑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站外的梧桐树倒是越发茂盛了,树荫婆娑间,阳光碎金般洒在昔日月台上。那些曾经匆忙的脚步,如今被游客的闲步所取代;那些分别的泪水与重逢的欢笑,也早已被时间蒸发,不留痕迹。</p><p class="ql-block"> 老北站不再送人远行,它自己却成了时间的旅客,从繁华驶向记忆,从实用驶向象征。而我站在这里,站在曾经每日走过的铁轨旁,恍然明白:逝去的不仅是老北站,还有那沿着铁轨上学的少年,和那个连火车叫声都与读书声共鸣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铁轨还在,只是不再延伸至远方;钟楼还在,只是不再为离别而鸣响。而我记忆中那些声音,却在时光的隧道里回荡不息,成为永恒的背景音。</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