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铁骨慈肠:祖母的岁月剪影》</p><p class="ql-block">朔风卷着枯叶扑打窗棂的冬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撞碎了寂静。门开处,血色早已在被褥上绽开暗红的花。祖母二话不说,将正房腾作产房。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她静谧的剪影,那双手在血水中沉浮辗转,指甲缝里嵌着生命的印记。当婴儿啼哭划破青灰色黎明,她瘫坐在染血的稻草堆上,汗珠在皱纹的沟壑里闪烁,笑容却比初为人母的产妇还要明亮。</p><p class="ql-block">1909年江西新余的胡家村,迎来了这个将用一生书写坚韧的女子。三十一岁那年,命运夺走了她的丈夫,留下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却夺不走她挺直的脊梁。面对财主的求婚,她毅然说不,独自担起了一个家。稻浪中弯腰的剪影,深夜里纺车的吟唱,赶圩路上竹篮里的布匹——这些画面编织成她独力撑起的天。父亲在她的纺锤声里长大成人,并读完高中,最终成为国企的掌舵人;女儿在她的言传身教中成长为贤妻良母,担任了陂头村的党支部书记二十多年,更将外孙女培养成厅级干部。但她从不说这些,只说:“人活着,就是要让别人的路好走些。”</p><p class="ql-block">新中国成立后,她成了大队的接生员。她潜心钻研接生技术,热情服务群众,多年被评为地区的先进工作者。让“先生婆”三个字成了十里八乡的定心丸。每有难产妇女,就请她去接生。记得汉源村那个胎位不正的产妇,祖母用祖传手法推拿整夜,晨光熹微时终于听见清亮的啼哭。产妇在我家调养七日,分文未取。此后年年腊月,总有一担捆着红纸的柴火出现在门前,在雪地里红得灼眼。</p><p class="ql-block">她的慷慨是刻在骨子里的。儿子千里外带回的苹果,转眼就到了孤寡老人的炕头;女儿送来的猪肉,在邻家的餐桌上飘香。那个公社卫生院工作人员来吃饭的时候,红烧鲫鱼在八仙桌上闪着油光,祖母却用沾着灶灰的手拽我衣角:“记住规矩。”她衣领上的艾草香混着饭香,成了我记忆里最特别的味道。最后我捧着腌菜拌饭,兜里却塞满了医生们偷偷给的水果糖。</p><p class="ql-block">我是裹着她纺的土布长大的。由于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兄弟二人一直是奶奶抚养长大。奶奶就像一条牛,用洁白的乳汁将我们扶养成人,最好的食物永远留给我们吃,她自已却吃剩饭 残菜。三年自然灾害时,她总把米粒捞进我们碗里,自己喝着照见月影的野菜汤,汤面上浮着她掉落的银发。我开学没有钱报名时,她又到处借钱帮我报名。奶奶不仅在物质生话上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们,在精神生活上也给予全面教育。从小就叮嘱我们:“做人要善良,吃亏是福,对朋友要忠诚,对亲戚要帮助……”。</p><p class="ql-block">临终那日清晨,她还在喂猪食。晨光爬上她龟裂的指节,那双手曾托起无数新生命,也曾镇住乡间痞匪。吊唁的队伍排到村口,插队知青杨荣生扶棺痛哭的声音震落屋檐积尘。六十八载春秋化作一句话:柔肠可融三冬雪,铁肩敢挑万钧担。</p><p class="ql-block">如今每见柴捆上的红纸,每闻新生儿的啼哭,我总会想起那个在血水中托起生命的剪影。她用一生印证:真正的铁骨,从来藏在最柔软的慈肠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