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别去再无归 (小说)

曹静国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美篇号 48314570</span></p> <p class="ql-block">第一章 渡口逢梅,针丝牵缘</p><p class="ql-block"> 民国十七年的冬,寒雨连绵了半月,嘉陵江的水汽裹着冷意,漫进合川县城的每一条街巷。刘利仁挑着修鞋的担子,刚在渡口边支起摊子,就见一艘乌篷船缓缓靠岸。船帘掀开,先探出一把青布伞,伞下的女子一身月白夹袄,墨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只别了支银质梅枝簪,手里捧着个绣绷,指尖还缠着半缕青丝线。</p><p class="ql-block"> “师傅,能帮我修修这鞋吗?”女子的声音轻得像雨打江面,落在刘利仁耳里,竟驱散了几分寒意。他抬头望去,女子眉眼清浅,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在冷光里透着几分柔劲。她递过来的是双青布棉鞋,鞋尖磨破了边,鞋底也裂了道缝。</p><p class="ql-block"> “姑娘稍等,半个时辰就好。”刘利仁接过鞋,从担子底下翻出针线、皮子,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他修鞋二十年,手上满是老茧,却细心得像在摆弄珍宝——这双鞋针脚细密,一看就是亲手纳的,定是姑娘心爱之物。</p><p class="ql-block"> 女子在旁边的石阶坐下,重新拿起绣绷。刘利仁余光瞥见,绷子上绣的是株寒梅,花瓣用了渐变的粉白丝线,花苞却缀着极细的银线,似沾着霜气。“姑娘这绣活,真是少见的好。”他忍不住赞叹。</p><p class="ql-block"> 女子抬头,嘴角牵起一抹淡笑:“在家跟着母亲学的,不值当夸。”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叫苏霁月,刚从乡下投奔亲戚,暂住渡口边的客栈。”</p><p class="ql-block"> “我叫刘利仁,就在这渡口修鞋。”刘利仁手里的活没停,“姑娘要是以后鞋坏了,直接找我就行,便宜。”</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点点头,低头继续绣花。雨丝落在绣绷上,她时不时抬手拂去,指尖的银线在雨雾里闪着微光。刘利仁修完鞋递过去时,见她绣绷上的梅枝又多了两朵花苞,心里竟莫名觉得,这冷雨天里,好像多了点暖人的颜色。</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苏霁月常来渡口。有时是送鞋来修,有时就坐在石阶上绣花,等刘利仁收摊时,会递上一块温热的玉米饼——那是她在客栈后厨烤的。刘利仁也常帮她留意客栈的消息,知道她亲戚早就搬去重庆,只剩她一人守着绣活谋生,便总多留个心眼,要是有客商来渡口,就帮她打听有没有绣活可做。</p><p class="ql-block"> 腊月廿八那天,雪下得紧,刘利仁正准备收摊,苏霁月却冒雪跑来,手里捧着个布包:“刘师傅,这是我绣的帕子,给你做新年礼。”布包里是两条素色绢帕,每条帕角都绣着一朵小小的寒梅,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痕迹。</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接过帕子,指尖触到绢布的温软,心里也暖烘烘的:“姑娘费心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他翻遍担子,只找出个铜制的顶针,“这个你拿着,绣活时能用得上,是我娘生前用的。”</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接过顶针,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包浆,轻声说:“谢谢刘师傅。”雪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把碎盐,刘利仁看着她眼底的柔光,忽然觉得,这寒冬好像没那么冷了。</p> <p class="ql-block">第二章 巷尾筑家,梅香满院</p><p class="ql-block"> 开春后,合川的雨少了,嘉陵江的水也清了些。刘利仁攒了些钱,在巷尾租了间小院子,院子里有棵老梅树,虽枝桠稀疏,却透着生气。他搬进去的那天,苏霁月拎着个木盆来帮忙,盆里是她亲手种的青菜苗。</p><p class="ql-block"> “院子空着可惜,种点青菜,以后做饭也方便。”苏霁月蹲在院角翻土,月白的衣裳沾了些泥土,却丝毫不显狼狈。刘利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鼓起勇气说:“苏姑娘,你要是不嫌弃,这院子就分你一间屋住。客栈开销大,你住这儿,还能省点钱。”</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刘利仁,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染上暖意:“刘师傅,这不太合适吧?”</p><p class="ql-block">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住东屋,你住西屋,各不相扰。”刘利仁挠了挠头,“再说,你帮我种菜,我还能沾光呢。”</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沉默片刻,轻轻点头:“那……多谢刘师傅了。”</p><p class="ql-block"> 自那以后,小院子里有了烟火气。清晨,刘利仁去渡口修鞋,苏霁月就在家绣花、打理菜园;傍晚,刘利仁收摊回来,总能闻到饭菜香——有时是青菜豆腐汤,有时是玉米糊糊,偶尔苏霁月还会买块肉,炖成香喷喷的红烧肉,两人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就着暮色吃饭,话不多,却满是安稳。</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一天,刘利仁从渡口回来,见苏霁月坐在梅树下哭。他慌了神,忙递过帕子:“姑娘怎么了?谁欺负你了?”</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不是,是我绣的《百鸟朝凤图》,被客商退回来了,说我绣得太慢,耽误了他给老太太贺寿。”她手里的绣绷扔在一旁,上面的凤凰刚绣了一半,金线在夕阳下泛着冷光。</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捡起绣绷,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凤凰雏形,心里疼得慌:“这客商真是没眼光!姑娘你绣得这么好,是他不懂欣赏。别难过,以后我帮你找活,咱们不跟他打交道。”</p><p class="ql-block"> 他怕苏霁月再伤心,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的布庄打听。布庄老板是他老主顾,听他说起苏霁月的绣活,当即答应让苏霁月绣一批枕套,还预付了定金。刘利仁拿着定金跑回院子时,苏霁月正在菜园摘豆角,他把钱递过去,笑得像个孩子:“姑娘你看,活来了!以后咱们再也不愁没绣活做了。”</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看着他满是汗水的脸,眼眶一热,接过钱轻声说:“刘师傅,谢谢你。”那天晚上,她做了红烧肉,还温了壶米酒。刘利仁喝得微醺,看着院中的梅树,忽然说:“霁月,等年底梅花开了,我娶你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的手猛地顿住,抬头看向他,眼底满是震惊,随即又漫上水汽。她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点头:“好。”</p><p class="ql-block"> 月光洒在院子里,梅树枝桠的影子落在两人身上,像织了一张温柔的网。刘利仁知道,他这辈子的安稳,终于有了着落。</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烽火碎梦,渡口诀别</p><p class="ql-block"> 民国二十年的秋,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合川,县城里人心惶惶。渡口的客商少了,刘利仁的修鞋摊也冷清了许多。苏霁月绣活却多了起来,布庄老板说,很多人要绣“山河永固”的手帕,寄给前线的亲人。</p><p class="ql-block"> 十月的一天,一队士兵突然开进县城,贴出告示,要招募民夫去重庆运送军火。刘利仁看着告示,心里犯了难——他要是走了,苏霁月一个人在县城,他不放心;可国难当头,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p><p class="ql-block"> 晚上,他跟苏霁月说这事时,苏霁月正坐在灯下绣手帕,听见这话,手里的针顿了顿:“利仁,你想去就去吧。我在家等你,把院子守好,等你回来,咱们就办婚事。”</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心里又酸又暖:“霁月,我最多三个月就回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是有难处,就去找布庄的王老板,他会帮你。”</p><p class="ql-block"> 苏霁月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件新做的蓝布褂子,还有两双新纳的布鞋:“天冷了,你带着路上穿。我把咱们的帕子也放了一块,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帕子。”</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刘利仁背着包袱,在渡口跟苏霁月告别。她站在青石板上,穿着他送的顶针绣的月白夹袄,眼底红红的,却强忍着没哭。“利仁,路上小心,别牵挂我。”她递给他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绣着株寒梅,“下雨的时候用,别淋着。”</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接过伞,狠狠抱了她一下,转身踏上了运军火的船。船开时,他回头望去,苏霁月还站在渡口,像株风中的梅,身影越来越小,直到被江雾遮住。他摸出怀里的帕子,帕角的寒梅在风里轻轻晃,像她的手,还在牵着他。</p><p class="ql-block"> 运军火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山路崎岖,还常遇到土匪,刘利仁的脚磨破了,手也被箱子砸伤了,可他每次摸到怀里的帕子,就觉得有了力气。他盼着快点到重庆,快点把军火送完,快点回到合川,回到苏霁月身边。</p><p class="ql-block"> 可命运偏不遂人愿。十一月中旬,他们在重庆郊外遇到日军空袭,军火车被炸翻,同行的民夫死了大半。刘利仁侥幸逃生,却被弹片划伤了腿,只能躲在山洞里养伤。他看着腿上的伤口,心里急得像火烧——他答应苏霁月三个月就回去,可现在别说回去,连封信都没法寄。</p><p class="ql-block"> 等到伤口稍微好转,刘利仁拄着棍子,一路乞讨着往合川走。他走了一个多月,腊月廿八那天,终于看到了合川县城的城墙。可城门口贴着新的告示,上面写着“日军逼近,县城疏散”,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过。</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疯了似的往巷尾跑,院子的门虚掩着,推开门,里面一片狼藉——菜园长满了杂草,梅树的枝桠被折断了,西屋的门开着,绣绷掉在地上,上面的“山河永固”只绣了一半,银线散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霁月!苏霁月!”他喊着,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回荡,却没人应答。他在屋里翻找,发现抽屉里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苏霁月的字迹,墨水还带着些晕染,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p><p class="ql-block"> “利仁,见字如面。日军要来了,我跟着乡亲往重庆逃,听说你在那边,我去找你。院子我锁好了,梅树我浇了水,等你回来,咱们的梅树该开花了。你别担心我,我带着你送的顶针,带着咱们的帕子,一定能找到你。霁月留。”</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握着纸条,泪水砸在纸上,晕开了字迹。他想起分别时她站在渡口的模样,想起她说等他回来办婚事,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冲出院子,往渡口跑——他要去重庆,去找苏霁月,他答应过她,要娶她的。</p> <p class="ql-block">第四章 重庆寻踪,梅落无归</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在重庆找了整整三年。他当过挑夫,拉过黄包车,只要有苏霁月的消息,不管多远,他都会跑过去,可每次都是空欢喜。他手里的帕子被摸得发旧,伞面上的梅枝也褪了色,可他还是没放弃——他知道,苏霁月一定在等他,就像他在等她一样。</p><p class="ql-block"> 民国二十三年的冬,重庆下了场大雪。刘利仁拉着黄包车,在码头边等客,忽然听到两个妇人在聊天:“听说去年逃难来的那群合川人里,有个绣活特别好的姑娘,叫苏什么月的,去年冬天在救济所染了风寒,没挺过去……”</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的心猛地一沉,他冲过去抓住妇人的胳膊:“你说的姑娘,是不是叫苏霁月?是不是穿月白夹袄,别着银梅簪?”</p><p class="ql-block">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点头说:“好像是叫这个名,听说她还带着块绣梅的帕子,临死前还攥着,说要等她男人……”</p><p class="ql-block"> 刘利仁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松开妇人的手,踉跄着后退,撞在黄包车上。他摸出怀里的帕子,帕角的梅花开得依旧,可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绣梅的人了。他想起她在渡口递给他伞的模样,想起她在院子里摘豆角的模样,想起她说“等你回来,咱们的梅树该开花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p><p class="ql-block"> 他按照妇人说的,找到了救济所旁边的乱葬岗。大雪覆盖了所有坟茔,分不清哪座是苏霁月的。刘利仁跪在雪地里,从怀里掏出那件蓝布褂子,还有那把油纸伞,放在雪地上:“霁月,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了。你说等梅花开,我带你回合川,咱们的梅树该开花了……”</p><p class="ql-block"> 风卷着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冷得像刀割。他就这样跪在雪地里,一遍遍地喊着苏霁月的名字,直到声音嘶哑,再也喊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刘利仁再也没回合川。他留在重庆,还是拉黄包车,只是车上总放着块绣梅的帕子,还有一把褪色的油纸伞。有人问他,这帕子和伞是谁的,他就会笑着说:“是我媳妇的,她在等我,我也在等她。”</p><p class="ql-block">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重庆,街上到处是欢呼的人。刘利仁拉着黄包车,在嘉陵江边停下,看着江水滚滚东流,像当年他离开合川时一样。他摸出帕子,轻轻放在江面上,帕角的梅花开在水波里,渐渐飘向远方。</p><p class="ql-block"> “霁月,鬼子走了,咱们的家国安了。”他轻声说,“我没找到你,可我知道,你一定在看着我。你说过,霁月别去再无归,可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走。”</p><p class="ql-block"> 江风吹过,带着些暖意。刘利仁想起那年冬,他在渡口遇到苏霁月,她撑着青布伞,手里拿着绣绷,眉眼清浅,像株寒梅。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也是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此后每年的冬,刘利仁都会去嘉陵江边,带着一块新绣的梅帕,放在江面上。他说,要让江水把帕子带到合川,带到巷尾的小院,告诉苏霁月,他一直等着她,等着和她一起,看院里的梅树开花。只是他心里清楚,有些离别,一旦开始,就是一辈子;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回来——就像那年渡口的雨,那场重庆的雪,还有那个叫苏霁月的姑娘,走了,就再也没归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