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里的老村

残雪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曾住了几十年的老村,如今安静的,似乎只能听见时光被一层层剥落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自从移民搬迁之后,村庄便成了一具被掏空的蝉壳。青壮者如潮水般背井离乡,涌向千里百里之外的大城市,唯余下庙宇、戏台与那些移动不了的大树,还在固执地守望着曾经的老村。</p><p class="ql-block">庙还是旧时庙,梁间彩画已泛黄卷曲。香炉也冷寂多时,唯有四季之风,偶尔穿过破败的窗棂,模仿着昔日诵经的余韵。</p><p class="ql-block"> 老戏台就更见寥落,台板吱呀,仿佛还在回味村里人最后一场社火的锣鼓点。台下再无攒动的人头,只有野草从石缝间偷偷地探出,悄然占领了每一寸曾经被脚印磨光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而那些最固执的——诸如杨树、刺槐和百年的老柳——它们是不能言说的见证者和坚守者。它们硕大而庄重地根须深扎于斯,便注定要目睹一场人间清欢聚散。春来依旧发芽,秋至照样落叶,循环往复的生机,反衬出村里人从老村陆续离开之后人烟稀少的苍凉。</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是无根可依的萍絮,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地推向城市,并像剥离母体的种子,毫无方向的散落在大街小巷。其实他们并非厌弃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实在是他们无地可种。祖辈相传的田亩既已流转,犁铧早已在裸露的残垣断壁里生锈,金色的麦浪成了记忆中的金色幻影。于是他们毫无头绪的转身,将晒得黝黑的脊背交付给头顶和城市楼宇之上的烈日。</p><p class="ql-block"> 在绿网围笼的工地脚手架之上,在机器嘈杂的流水线之间,在风雨无阻送外卖的电瓶车座上,他们汗流浃背地“背着太阳”。这太阳比故乡的更毒辣,它不催生五谷,只蒸发青春。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汗滴摔入混凝土,浇筑别人的天堂。</p><p class="ql-block">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他们总会抬头。城市霓虹太喧嚣,遮得住星辰,却遮不住望乡的眼。他们将星光挂在天际线上——那是一种无言的寄托,仿佛越过楼宇的尖顶,就能望见老村上空同样的银河。星光微弱却坚韧,如同他们心底那点不灭的乡愁。</p><p class="ql-block"> 庙宇虽旧,仍有最后一位固执地的老人看守,初一十五上一炷香,香烟袅袅,如一丝游魂系连着古今。戏台也偶有回乡的后生,唱一折不成调的乱弹。嘶哑哽咽的腔调散入风中,或许能飘到城里人的睡梦里。大树更不必说,年年新绿,岁岁枯荣,提醒着每一个归来的游子:祖先的骨头还在,生命的根脉还在。</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带走了体温,却留下了记忆。他们在城市高楼的间隙里,种下了一颗名为“故乡”的星。这星子的光芒须得在夜深人静时才能看见,它不照亮前路,只温暖归途。</p><p class="ql-block"> 老村终将改变容颜,或许有一天,庙宇戏台也会倾颓,大树或倒或留,皆难预料。但我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这里曾有的炊烟,还有一个人能在星空下辨出老家的方向,这村庄便不曾真正湮灭。</p><p class="ql-block"> 其实,老村并未真正死去,它活在异乡人的睡梦和乡愁里。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每一滴背对太阳的汗水里,每一颗挂在天际的星光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