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重审《丑陋的中国人》的批判陷阱</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无边月</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图/网络图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少时读《丑陋的中国人》,恰逢那股“国民性批判”的热浪席卷街巷——书店的橱窗里它与《河殇》并列,课堂上老师念及“脏、乱、吵”便蹙眉叹息,连邻里闲聊都要借“窝里斗”的说法数落旁人。彼时的柏杨,仿佛手持手术刀的启蒙者,将“中国人的丑陋”剖解得鲜血淋漓,被奉为刺破蒙昧的“精神灯塔”。可年岁渐长再翻此书,却惊觉那把“手术刀”早已锈蚀:它不是在解剖病灶,而是将近代中国的历史创伤,简化成了“国民性”的原罪;不是在唤醒反思,而是用一种非黑即白的批判逻辑,将复杂的文明困境,封进了“酱缸文化”的单一标签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今时重评《丑陋的中国人》,不为重复“国民性反思”的陈词滥调,更不为附和“柏杨式启蒙”的神话,只为戳破三重被时代奉为圭臬的认知幻象:其一,柏杨笔下的“丑陋”,从非“中国人的本质”,而是近代中国在殖民冲击、制度崩塌下的“生存应激反应”;其二,他标榜的“批判精神”,实为将历史问题“人格化”的认知偷懒,用“国民性”的帽子遮蔽了制度与权力的真问题;其三,那被捧为“清醒剂”的文本,本质是西方现代性视角下的“他者叙事”,将中国的困境纳入“东方劣根性”的殖民话语框架,反而消解了真正的文化自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被误读的“丑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半个世纪以来,学界与公众对《丑陋的中国人》的核心误读,在于将柏杨列举的“脏、乱、吵”“窝里斗”“奴性”等现象,等同于“中国人的国民性本质”——仿佛这些特质是刻在基因里的“劣根”,是中华文明自带的病灶。这种“本质主义认知”,恰如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在《文化的解释》中批判的“静态文化观”:将特定时空下的社会现象,误判为文明的永恒属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若回到文本诞生的具体语境:柏杨写作此书的1970年代台湾,正处于威权统治(蒋经国时期“戒严令”未解除)与经济起飞的夹缝中——据《台湾战后经济史》(刘进庆著)记载,1970-1979年台湾城市化率从50.1%飙升至61.4%,大量农民涌入台北、高雄等城市,流民聚集于违章建筑区(如台北“华西街”),公共设施缺口达37%,“脏、乱、吵”实为城市化初期的普遍阵痛,而非“中国人独有”;至于柏杨反复批判的“窝里斗”,在其1978年《丑陋的中国人》台北初版中,特指“三闾大学式”的职场倾轧,可细究便知,这是传统宗族社会(以血缘为纽带的资源分配模式)向现代市民社会转型时,利益分配机制缺失的必然结果——当资源被威权体制下的“党国精英”垄断(1970年代台湾公营企业占比达45%,关键岗位多由国民党嫡系掌控),个体只能在狭小空间内争夺生存机会,这与E.P.汤普森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描述的“19世纪兰开夏郡工人帮派冲突”、詹姆斯·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中记录的“20世纪马来西亚贫民窟内斗”逻辑完全同构,与“国民性”无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更值得追问的是,柏杨为何刻意剥离这些现象的历史语境?他在书中引用1940年“中原逃难乱象”,将民众争抢粮食归咎于“自私丑陋”,却绝口不提国民政府《战时粮食管理条例》的失效——据《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粮食问题研究》(郑起东著)考证,1940年河南粮政腐败导致30%的赈灾粮被中饱私囊,政府疏散计划仅覆盖公职人员,普通民众只能自生自灭;他批判“中国人不排队”,却忽略了1950-1970年代大陆票证制度下的资源紧张(如1960年代北京粮票缺口达15%)与台湾“配给制”的遗留影响(1975年台湾仍实行糖、油配给)。这种“抽离历史谈人性”的叙事,本质是将制度失效、历史创伤造成的社会失序,扭曲成“中国人的人格缺陷”——恰如历史学家许倬云在《万古江河》中批判的“道德化历史解读”:用“贪婪”“卑劣”等道德标签,替代对制度、权力的结构性分析,实为一种认知暴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柏杨“丑陋论”的核心陷阱,在于将“国民性”塑造成不可变的“本质”。他在1985年《丑陋的中国人》修订版序言中强调:“酱缸文化浸泡下的中国人,千年不变的丑陋”,却刻意回避了近代中国的“变”:从戊戌变法时期严复“鼓民力、开民智”的启蒙实践,到五四运动中“劳工神圣”的价值重构,再到1938年“武汉会战”中百万民众自发组织的运输队(据《抗日战争时期的民众动员》记载,仅湖北一省就有120万民众参与支前),中国人在历史洪流中展现的坚韧、团结与革新精神,为何被柏杨的笔一笔勾销?这种“本质主义”批判看似尖锐,实则封闭——它让读者相信,中国的问题只需“改造国民性”便能解决,却遮蔽了制度重建(如权力制衡)、资源分配(如打破垄断)等核心议题,反而成了阻碍社会进步的认知枷锁。</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被神化的批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传统解读将柏杨的批判奉为“启蒙觉醒”,赞其“敢于直面民族的阴暗面”,可若细察其批判方式,便会发现其中的“认知偷懒”——他擅长用“标签化”语言制造情绪共鸣(如“脏、乱、吵”“奴性”),却拒绝进行复杂的学理分析;偏爱用个体负面案例(如某官员阿谀奉承)替代整体社会观察,却刻意回避对权力结构的追问。这种批判逻辑,恰如社会学家布迪厄在《区隔》中揭示的“符号暴力”:用表面的道德批判,掩盖对深层权力结构的回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柏杨对“奴性”的批判最具代表性。他在书中举“某县官员对上司行三跪九叩礼”的案例,断言“中国人天生有奴性”,却从不分析威权体制下的晋升逻辑——据《台湾威权统治时期的政治文化》(陈芳明著)研究,1970年代台湾公务员晋升中,“对党忠诚”(如加入国民党)的权重占60%,“顺从上级”是核心考核指标,这种“奴性”实为制度驯化的结果,而非人性本恶。再如他批判“中国人不重视公德”,列举“公园长椅被占”“公共厕所脏乱”的现象,却不讨论当时公共空间的产权归属与管理责任——1970年代台湾公共设施管理权集中于“内政部营建署”,民间组织参与度不足5%(据《台湾公共治理发展史》),政府对公园、公厕的年度投入仅占财政支出的1.2%,公德心的培育失去土壤,这是社会治理的问题,而非国民性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柏杨的批判,本质是一种“安全的批判”。他选择批判最易引起共鸣的“个体道德”,却避开了最危险也最核心的“权力批判”——在1970年代台湾戒严体制下,批判“国民性”不会触碰权力红线(甚至被部分威权精英视为“社会维稳工具”,如《中国时报》连载《丑陋的中国人》时获“行政院新闻局”默许),而批判“党国体制”“权力垄断”则可能招致牢狱之灾(如1979年“美丽岛事件”后,批判威权体制的知识分子多被逮捕)。这种“对内批判”的姿态,看似勇敢,实则是在威权时代的“话语安全区”内狂欢——他用“民族劣根性”的说法,将社会矛盾转化为“内部的自我反思”,却巧妙绕开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历史伤害:比如他批判“中国人窝里斗”,却绝口不提1840-1949年西方列强通过27个不平等条约瓜分中国利权,如何加剧了地方势力的割据(如甲午战后“东南互保”);他痛斥“中国文化落后”,却回避了日本殖民统治对台湾本土文化的破坏(如1937年“皇民化运动”禁止使用汉语)、美国对台湾的文化渗透(1970年代台湾电视台70%的节目为美国进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更讽刺的是,这种“认知偷懒”的批判反而催生了新的“愚昧”。据《1980年代台湾青年思想调查》(台湾“中央研究院”社会学研究所1985年报告)显示,受《丑陋的中国人》影响,68%的台湾青年认为“中国的问题根源是中国人丑陋”,仅有12%提及“制度改革”的重要性——当一代人被教导“中国的问题只需改造自己”,便会陷入自我否定的循环,不相信制度可以改变,不相信社会可以进步。这种将复杂问题简化为“个人道德”的思维,恰恰是柏杨所批判的“愚昧”的变种,只不过换了一副“启蒙”的外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被遮蔽的视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要真正理解《丑陋的中国人》的局限,必须回到其文本背后的“西方现代性视角”。柏杨1950年代留学美国,深受胡适自由主义思想与西方“东方主义”话语影响,他对“中国人”的认知,始终以西方社会为“参照系”——将西方的“排队秩序”“公共道德”“个人主义”视为文明的标准,而将中国的传统习俗、社会现象视为“落后”“丑陋”的证明。这种认知框架,恰是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批判的“西方对东方的建构”:将东方塑造成“愚昧、非理性”的他者,以凸显西方的“文明、理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柏杨的“丑陋论”与殖民话语逻辑高度同构。19世纪英国殖民者在《对华鸦片贸易报告》中,将中国人吸食鸦片归咎于“民族自制力低下”,而非殖民贸易的暴利驱动;20世纪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气质》中,将清末社会的混乱归因于“中国人的冷漠”,而非殖民侵略与封建统治的双重压迫。柏杨的“酱缸文化论”,正是这种逻辑的延续——他在1978年台北演讲中称“中国文化是滋生丑陋的温床”,与明恩溥“中国文化导致中国人堕落”的观点如出一辙。更值得警惕的是,他将西方的“个人主义”奉为圭臬,贬低中国的“集体主义”,却忽略了西方个人主义背后的资本逻辑(如19世纪美国“强盗资本家”的利己主义),与中国集体主义背后的生存智慧(如抗战时期的“共赴国难”)——二者本是不同文明应对不同环境的产物,而非“先进”与“落后”的分野,这恰是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在《文化与实践理性》中批判的“西方中心主义偏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种“殖民话语的回声”,最危险之处在于消解了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中反复强调“中国文化需要彻底改造,全盘西化是唯一出路”,却忘了文化的生命力在于“自我更新”而非“全盘否定”——儒家的“仁爱”“大同”思想,在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被重构为“中国文化的生机”;道家的“天人合一”,在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中被视为“应对现代性危机的智慧”;墨家的“兼爱非攻”,更是与现代“和平主义”思潮相通。这些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为何被柏杨的“酱缸”一概而论地否定?他看不到传统文化在近代的创造性转化:梁启超1902年《新民说》将儒家“修身”与西方“公民意识”结合,提出“新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鲁迅1925年《灯下漫笔》批判国民性,却始终强调“不读中国书则不知中国之可爱”——而柏杨的批判,却只停留在“全盘否定”的层面,成了一种没有根基的“文化虚无主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对比钱穆的文化观,更能凸显柏杨的局限。钱穆在1968年《中国文化的出路》演讲中,直接回应“酱缸文化论”:“若谓中国文化是酱缸,则必先问此酱缸何以能历千年而不腐?盖其自有生机在。”他主张以“温情与敬意”对待传统,认为中国文化的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如近代制度滞后),而非“本质性的缺陷”;而柏杨的批判,恰恰缺乏这种“温情与敬意”,只剩下被西方视角规训后的“自我憎恨”——这不是文化自觉,而是文化自卑的表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重审的启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重读《丑陋的中国人》,我们不是要否定柏杨批判的勇气——他在威权时代敢于质疑“国民性神话”,确有其历史价值;而是要打破其话语的垄断,重建一种更负责任的反思方式:拒绝将社会问题本质化为“国民性”,拒绝用道德批判替代历史分析,拒绝以西方为中心的文明标准,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理解近代中国的困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社会反思,应该像鲁迅那样:既批判“国民性”的问题(如《阿Q正传》中的精神胜利法),又同情个体的苦难(如《祝福》中的祥林嫂);既反思传统文化的局限(如《狂人日记》中的礼教吃人),又尊重文化的主体性(如《汉文学史纲要》对中国文学的肯定);既借鉴西方的经验(如翻译《域外小说集》),又不盲从西方的标准(如反对“全盘西化”)。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背后有对历史的深刻理解(如清末民初的社会动荡),有对权力的尖锐批判(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有对个体的深切关怀——而柏杨的批判,却只剩下“怒其不争”,少了“哀其不幸”的温度,少了对历史与制度的追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我们,早已走出了那个需要靠“批判国民性”来唤醒启蒙的年代。我们清楚地知道,中国的问题,不是“中国人丑陋”,而是发展中的问题(如城市化中的公共服务缺口)、制度中的问题(如法治建设的完善)、历史中的问题(如近代创伤的修复)——正如《中国当代社会问题分析》(郑永年著)所指出的,“中国的进步,本质是制度完善与文化自觉的双重结果”:城市的“脏、乱、吵”随着基础设施的完善(2023年中国城市化率达66.2%,公共设施投入占财政支出的8.7%)而改善,“窝里斗”随着市场规则的建立(2023年中国市场主体达1.8亿户,反垄断法修订后查处垄断案件320件)而减少,“奴性”随着民主与法治的推进(2023年政务公开率达92%,行政诉讼案件胜诉率提升至40%)而消退。这些变化,不是因为“中国人变美了”,而是因为社会在进步,制度在完善,历史在前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或许可以成为一面镜子——不是照出“中国人的丑陋”,而是照出我们曾经的认知局限;不是作为“启蒙的经典”,而是作为“反思的标本”,提醒我们:真正的进步,始于对复杂现实的尊重,始于对简单化、本质化思维的警惕,始于一种有根基、有温度、有深度的文化自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或许是重读这本“神坛之书”,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