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不同天

微微的信信

第一次走出大山，是在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如今回首，那段往事依然清晰地烙印在记忆深处，恍如昨日。

那年我十九岁，刚刚经历高考的洗礼。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

父母不辞辛劳，每日往返上十里山路，只为尽早得知消息。当我终于从父亲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时，这个位于大别山腹地的小山村，仿佛又因此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哥哥早我一年考取重庆航校，那时真是轰动整个山村，如今我又考取了师范，乡亲们也都无不羡慕地说:“真是好花开一树啊！”

临行前夜，母亲在煤油灯下仔细为我整理行装。她将积攒半年的全国粮票和二十元钱小心翼翼地缝进我的内衣夹层，针脚细密而整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时的我尚且不能完全体会这其中深意，如今想来，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一个母亲最质朴的牵挂。

父亲则取出他珍藏的三接头皮鞋——不记得那双鞋，是他在农场工作时，因为玉米大丰收，去省里开劳模大会买的，还是头年哥哥给他买的，平日里他从不舍得穿。

翌日清晨，我们搭乘县种子公司的解放牌卡车出山。同行的还有考取徽州师专的我的两位高中同班同学——潘翼虎和余鲜明，以及我的堂妹向丽，向丽也从县中考去了我一个师范，我们两姊妹将同学两载。

向丽那口硕大的樟木箱，须得父亲与司机合力方能抬上车厢。卡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前行，飞扬的尘土将我们裹挟得灰头土脸。我紧紧抓住护栏，既怕晕车，又怕被甩出车外。

然而当车辆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后，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撼得忘记了所有不适。辽阔的平原在秋日阳光中铺展开来，金黄的稻田延绵至天际，恰如杜甫笔下的“平野入青徐”。远处村落的白墙灰瓦在阳光中若隐若现，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拖拉机喷吐着黑烟，那是时代前进的脉搏。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十九年来，我始终以为天堂镇上方的那片天空就是世界的全部，殊不知山外的天地如此广阔。这种认知上的颠覆，比任何书本上的说教都来得深刻。

抵达月山镇后，父亲扛着行李带我们转乘班车。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在秋阳下忙碌，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在我看来无所不能的男人，也开始显露出岁月的痕迹。若是没有他的护送，我们这两个“弱鸡似的女娃”（我自己调侃），真不知要如何应对这漫长的陌生旅程和那笨重的木箱。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站在师范学校的过道前，望着梧桐叶片片飘落，我突然感到一阵恍惚。校门口“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穿蓝色卡其布青年装的学生们穿梭往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暮色渐浓时，我独自整理着行李，手指触到母亲准备的炒米，鼻腔忽然一酸。那个瞬间，我无比想念家中灶台上蒸红薯的香甜气息，想念竹床上薄荷的清凉滋味。然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少年时在作业本上工整抄写的这八个字，直到此刻才显现出它真正的分量。

那个秋天，车轮碾过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山与海，更是一个乡村少女认知世界的边界。

十九岁的风里，大山深处稻场上的红薯干该还晒着，而我知道，我的人生征途，已从这趟尘土飞扬的出山之路，悄悄起步了。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坐在书房里回忆这段往事时，总会不禁感慨：人生的奇妙，就在于那些看似偶然的转折，往往成就了命运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