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秋日的晨光带着几分温软,透过追本堂的窗户,在案头铺展开一片细碎的光影。我正俯身于一块香樟木坯前,刻刀循着墨线缓缓游走,木屑如浅黄的细雪簌簌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的清润与墨汁的淡香——这是为白岩栋翁总刻“弘毅堂”匾的第三日,木坯上的字迹已初显轮廓,只是笔锋间尚缺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润。</p> <p class="ql-block">忽闻有人跟我打招呼,有人带着门外的微凉气息进来了。转头望去,来人穿着随意,袖口沾着些许浅灰的尘土,面容熟稔得很——是雨田兄,天分田人,与我父亲曾在镇上的水电站共事多年。</p><p class="ql-block">说起来,我们年纪相仿,都刚过五十,只是他常年在电站爬梯检修设备,肤色比我深些,眼角的纹路也因常眯眼盯仪表,多了几分细密的实感。</p><p class="ql-block">“老兄,能不能借架木梯?路灯的延时器需要调整。”他语气爽朗,目光扫过案上的刻刀与木坯时,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又在琢磨你的木活?上次路过你这,见你刻的匾,字里透着股稳劲。”</p><p class="ql-block">我忙起身应下,从杂物间搬来木梯递给他,又顺势邀道:“忙完别着急走,泡杯热茶暖暖身子,正好聊聊……”</p> <p class="ql-block">雨田兄调试电开关的动作很利落,不过一刻钟便完事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在追本堂的茶桌边坐定,粗陶茶杯里,红茶舒展着身姿,热气袅袅绕着杯口,驱散了些许晨寒。</p><p class="ql-block">他没有急着喝茶,反而起身绕着厅堂走了一圈,目光掠过梁柱上浸了岁月的深褐木纹,掠过大堂照进来的微光,最终总停在墙上悬挂的一方匾额上——房子重建后刻的“追本堂”匾额,字迹虽已有点斑驳,却仍透着端正的气象。他手指着“追本堂”匾额,像是在感受木料里藏着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接着他说:“其实我找你,也是想刻一块匾。”沉默片刻,雨田兄转过身,语气比刚才郑重了些,“早就想来找你了,总怕你手头活多,耽误你的工期,再说你在老家的时间也不多。”</p><p class="ql-block">我愣了愣,随即笑道:“这哪算耽误?你说,是要挂在什么地方,想要什么字?”</p><p class="ql-block">“是天分田的祖宅。”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慢慢道来,“你也知道,我在水电站干了几十年,就快退了。老家那座祖宅,是我父亲手里建的,前几年漏雨漏得厉害,木梁都朽了些,我自己动手按原来的样子修了大半年,已经完工。往后退休了,就回村里住,种种菜,修修花,也算是落叶归根。只是厅堂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想挂一方匾——一来是敬祖上,老辈人在天分田守着那片地,勤勤恳恳一辈子,这份情分该记着;二来也是想熏陶自己,往后看着匾,别丢了祖上的规矩,也别忘自己是从哪来的。”</p><p class="ql-block">说罢,他又抬头看了看“追本堂”匾,“我没你这么有学问,想了许久,不知道刻什么字好?所以来找你。”</p> <p class="ql-block">雨田兄走后,我握着刻刀的手却停住了。案上的红茶还温着,茶香袅袅,他说的“天分田”“祖宅”,还有那句“年纪跟我差不多”,像一粒石子投进心湖,漾开层层涟漪……</p><p class="ql-block">我常听父亲提到天分田,那是藏在群山里的一个村落,从追本堂所在的村子过去,要绕着盘山公路走几里,穿过片片树林才能抵达。</p><p class="ql-block">如今雨田兄已经修缮了祖宅,又要刻匾敬祖,这份与我同龄人的心意,让我忽然生出几分向往:想看看那座藏在深山里的老宅,想走走天分田的路,更想听听那个只闻其名的村落,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午后的阳光比清晨暖了些,我将刻到一半的“弘毅堂”匾收好,锁上追本堂的门,循着父亲早年指的路往天分田去。盘山公路蜿蜒在青山间,车窗两侧的林木愈发茂密,松针与杂树的清香透过车窗飘进来,沁人心脾。穿过一片树林时,枝叶间漏下的阳光落在地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林尽头隐约可见一片泥墙黑瓦——那便是天分田了。</p> <p class="ql-block">村落不大,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坳的平缓处,大多是新式的两层半小楼,唯有村头的一座宅院,木构青砖,飞檐翘角,门楣上还留着旧时的简易雕花,与周围的房子截然不同——不用问,这定是雨田的祖宅。走近时,见家门虚掩着。推门而入,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似乎没有一丝尘土,墙角堆放着很多杂物,透露着岁月的痕迹。</p><p class="ql-block">雨田兄从里屋走出来,说到:“来了。”</p><p class="ql-block">见我进门,他又惊又喜,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迎了上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还想着,等祖宅真正收拾好了,再请你过来喝茶呢。”</p><p class="ql-block">我笑着说明来意,他便兴致勃勃地领我参观宅院:“你看这梁上的雕花,是老木匠一点一点补的。原来的纹路断了好几处,老木匠就对着剩下的图案琢磨,用了半个多月,才补得跟原来差不多。还有这门窗,原来的木框都朽了,我特意找了同品种的老杉木,按原来的样式做,连合页都是找铁匠打的铜活,跟老房子配得上。”“往后退休了,就住在这里。早上起来绕着村子走一圈,看看田里的稻子,中午在天井里晒晒太阳,晚上跟村里的村里人聊聊天——你别说,我跟你差不多大,却总想着这样的日子,算不算没出息?”</p><p class="ql-block">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屋外的天空上,那里飘着几朵白云,语气里满是安稳,没有半分自嘲。</p> <p class="ql-block">坐定后,他给我泡了杯茶,又说起刻匾的事:“厅堂的正梁下,正好能挂一个匾,就是不知道刻什么字?”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你还没听过天分田的传说吧?这名字,可不是随便起的。”</p> <p class="ql-block">我凑近了些,雨田兄便慢慢讲起那段往事:“相传很早以前,这山里住着一对兄弟,父母走得早,两人靠着祖上留下的几亩田过日子。后来兄弟俩都成了家,要分家,别的东西都好说,唯独那一坵良田,两人都不肯让——那田土质好,不管天旱天涝,收成总是比别处多。兄弟俩吵了好几天,从日出吵到日落,最后竟抄起了锄头,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就在这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一声惊雷‘轰隆’炸响,直直劈在那几亩田中间,把田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两半田的大小竟分毫不差。兄弟俩都吓呆了,手里的锄头‘哐当’掉在地上,这才明白是老天在警示他们。后来,兄弟俩和好如初,把那被雷劈开的田好好耕种,还把这个地方取名‘天分田’,提醒后人要和睦,莫要为了利益伤了亲情。”</p><p class="ql-block">雨田兄指着院外的田野,“你看,现在村里那片最平整的田,就是当年被雷劈开的地方,老一辈人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常拿这个故事教村里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听完传说,雨田兄提议带我去村后的山岗上看看——“那里是天分田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站在上面,能看见大半个村子的田和山。”</p><p class="ql-block">我们沿着村后的小路往上走,路不算陡,两旁种着几棵老茶油树,树上挂满了茶油果,顿然有种香气扑鼻的感觉。走到山岗顶端时,我忽然明白了“开阔”二字的含义:远处的群山如黛,连绵起伏,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屏障;山脚下的天分田,白墙黑瓦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暖意;村前的田野里,稻子已近成熟,金黄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金色的海洋,而那片传说中被雷劈开的田,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田野中央,与周围的田连成一片,却又因那代代相传的故事,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分量。风从山间吹过,带着稻穗的清香与桂花的甜香,拂过脸颊时,竟让人生出几分豁然开朗的惬意——这便是雨田兄想回来养老的地方,有祖宅,有良田,有传说,还有一份藏在岁月里的安稳。</p> <p class="ql-block">夕阳西斜时,我才告别雨田兄,踏上归途。车窗外的天分田渐渐远去,可那座修缮中的祖宅、老周说起传说时的神情、山岗上看到的开阔景色,却像一幅画,深深印在心里。</p><p class="ql-block">回到追本堂时,暮色已浓,我点亮案头的灯,重新拿起刻刀——这一次,指尖多了几分笃定。雨田兄的匾,不仅要刻出端正的字迹,更要刻进天分田的传说,刻进一个与我同龄的人对故乡的眷恋,刻进一辈人对先祖的礼敬。</p> <p class="ql-block">天分田,这个藏在群山里的村落,因一段“天雷分田”的传说而得名,也因一代代人的坚守而鲜活。</p><p class="ql-block">雨田的祖宅,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印记;那方尚未刻成的匾额,将是这个印记上最温暖的一笔——它会挂在厅堂里,迎着清晨的阳光,映着傍晚的炊烟,提醒着每一个走进这座宅院的人:莫忘来路,莫忘先祖,莫忘那份藏在传说里的和睦与本分。</p> <p class="ql-block">而我,也会带着这份从天分田感受到的乡愁与敬意,细细打磨每一刀、每一笔。因为我知道,这块匾额承载的,不仅是雨田兄的心意,更是一个村落的记忆,一段文化的传承,一份跨越岁月的、对“根”的追寻——这份追寻,无关年龄,只关初心,只关那片土地给予每个人的、最深的牵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龚崎现</p><p class="ql-block">即日于<b>追本堂</b>•顶上书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