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梦碎见孤独

青丝如雪

纪念张爱玲先生逝世三十周年

如果你有一个孩子，其貌不扬、敏感自卑、孤傲冷漠；不仅动手能力差，还认生又路盲，你会不会觉得她很无用？

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三岁能背唐诗，七岁能写小说，十八岁能在著名杂志上发表获奖作文，二十三岁能名动中国文坛，你会不会觉得她很天才？

如果你的孩子，刚好集聚了上述全部特质和成就，你是会忧愁还是会欢喜？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有这样一个她——天才作家张爱玲。

张爱玲的文学风格很独特。她把优美犀利的语言、冷静客观的叙述和复杂现实的人性融合在一起，自成一家，别具风味，宛如用文字描绘的中国工笔画——墨彩富丽，精微逼真，却又散发着人性解剖刀的阵阵冷光。

在她的笔下，人性的善恶，交织纠缠，成神成魔。

于是，在《霸王别姬》里，虞姬在心里细细思量项羽的成败将会怎样影响她的命运时，发现自己并无未来可言：项羽若功成为王，她将在项王的后宫佳丽中黯淡枯萎，郁结而终；项羽若落败为寇，她又将如何呢？在虞姬看来，这个设想根本不成立，因为项羽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必定不想让她活到那一天。卡在时空里的虞姬，向前没有未来，向后没有活路，最好的结局似乎只有用死亡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爱情传奇。

于是，在《金锁记》里，曹七巧戴着别人套住她人生的黄金锁，用青春兑现成了财富，却没有按部就班地成为心甘情愿牺牲自己成全儿女的伟大母亲，反而用她的黄金铸成了新的枷锁，锁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和他们的婚姻。在金钱至上的世界里，曹七巧的人生被金钱所吞食，最后也用自己的金钱吞食了别人的人生。

于是，在《半生缘中》里，顾曼璐在父亲逝世后，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惜牺牲自己沦为舞女，却又在某一个俗世瞬间的计较中心有不甘，为了巩固自己的婚姻地位，她亲手算计了自己曾经勉力供养的亲妹妹。顾曼璐曾经象神灵一样庇护自己的家人，但又不甘心自己独自承受命运的绞杀，她用心底长出的魔爪，扼牢了自己亲妹妹的命运。

……

张爱玲就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写别人，每一笔、每一画都清醒功利到令人心寒；做自己，每一章每一节都糊涂深情到令人叹息。我几乎看过张爱玲所有的作品，对她的生平却只有粗略的了解。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一个在文章里洞察人性的天才，为什么在现实里却是卑微到尘埃的女子。

直到我看了关于她的传记以及根据她的生凭改编的连续剧《上海往事》，我似乎理解了——理解了她的清醒，也理解了她的糊涂。

说起来，张爱玲出身名门，但这是怎样一个名门呢？一个浮华奢靡的烂泥潭，没有生机，也没有温暖，她只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孤独地生长，表面繁华，内心孤寂。

然而，正是这样的环境，偏偏造就了倔强勤奋、心思特别、渴望自立更生的张爱玲。

17岁，还在上高二的她，用《霸王别姬》，轻描淡写地划破了那个被传唱千年的爱情故事。

19岁，她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香港大学，并凭借获奖征文《天才梦》在文坛崭露头角。

23岁，她用《沉香屑·第一炉香》轰动文坛，况且还是战乱时期的文坛。

怪不得她说“出名要趁早”，因为对她来说，出名不是问题，决定何时出名才是问题。

所以，她不仅出名，而且真的很早，早到令人难以置信。

大概这就是天才，才华横溢，笑傲江湖。

也许，正是这样的身世和才华，让她的生命曲高和寡，孤芳自赏。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靠写作为生，与姑姑张茂渊在乱世中相互扶持，本来日子过得倒也挺好，直到一个比她大14岁的男人执着地挤进了她的世界。

她相貌平平，没有爱过别人，也不会讨好别人。

他风流儒雅，有过几次婚姻，很会讨女人的欢心。

她，叫张爱玲。

他，叫胡兰成。

胡兰成对张爱玲，不管内心真实情感如何，从表面上看，既有缘定前生的百折不挠，又有儒雅君子的脉脉深情，温和中不失热烈，谦恭中盈满欣赏。

胡兰成的这些表象，对于在寂寞中长大的天才张爱玲来说，就像万瓦凝霜后的朝阳，照亮了她生命的角角落落。当她意识到他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太阳时，她宁愿无名无份地与他长相厮守。

她爱胡兰成，只因他的懂得和他的陪伴。

她写别人的爱情，锱铢必较，但那是凡夫俗子的爱情，怎能与她自己的相比？她自己的爱情，自是与别人的不同，这种爱情，关乎才情，关乎依恋，关乎陪伴，却独独与金钱无关，亦与身份无关。

可惜，她所谓的爱情，与胡兰成心中的爱情相去甚远。

她的爱情，高处不胜寒，只能容得下一个胡兰成。

他的爱情，人间烟火浓，除了张爱玲，还容得下四海皆芳菲。

因为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张爱玲一向把金钱看得很重，但是，她爱胡兰成，怕他因为缺钱而吃苦，总是大方地把自己辛苦积攒的稿费送给他。在她的心中，胡兰成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对待自己的生命，不需区分彼此。

然而，对于胡兰成来说，张爱玲只是他在尘世中遇到的另一个女人，纵使她有才华、有家世、有深情，但仍不过是另一个女人，是众多女人中的另一个，而已。

说起来，胡兰成在这段关系中，虽然很不专一，但在那个一夫多妻制的时代，似乎也并不违背当时的道德，而他给张爱玲的耐心、温情、陪伴和欣赏，也未必全是假的。然而，在这段不对等的关系中，他不乏处心积虑的算计和言过其实的表达，令张爱玲单方面地误以为他对自己的感情，与自己对他的感情同样简单执着。所以，张爱玲爱着的胡兰成，与其说是胡兰成本人，不如说是她理想中的胡兰成，是她以为始终如自己一样深情的胡兰成。

所以，只有经历了现实的百般折磨后，她才终于明白：胡兰成就是胡兰成，而不是她之前以为的“我兰成”。

然而，即使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当她终于下决心把胡兰成从自己的生命里一刀一针地挑出来彻底决裂时，还是再一次把自己用心血换来的稿费留给了他——她把对他的爱护坚持到了二人分手前的最后一刻。

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没有考虑过自己可能会陷入穷困潦倒。彼时的她，除了有为爱情买单离场的决绝，也许还有凭自身才华可以重写人生的自信。

可惜，对于一个渴望爱的理想主义者，再一次重写人生，往往只会是前一次的复写。

1956年，36岁的张爱玲嫁给了65岁的赖雅。这时的赖雅，年老且贫穷，但他跟胡兰成一样，有相当的才华，所以他再次让张爱玲感受到了懂得、温情和陪伴。

此后，她写作赚钱养家，赖雅专职陪伴她。后来，她一边写作，一边照顾病重的赖雅，直至11年后赖雅离开人世——她把对赖雅的爱护坚持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我不知道在这段婚姻里，赖雅有没有哪怕一刻真心顾虑过张爱玲以后的人生。

如果把爱情定义为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完全接纳和欣然付出，那么，胡兰成得到了，赖雅也得到了，唯独张爱玲没有得到。

在所谓的爱情里，她的感情是真的，她的金钱是真的，她从精神到物质都做到了仁至义尽——单方面的、彻底的仁至义尽。

一个成年女子，在写尽人性自私后，自己却还是跟她19岁时的散文《天才梦》里写的一样：“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慕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

也许，一个至真的人，在凡尘俗世里，就是一个至愚的人。

她专注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最终修炼成了文学世界的天才。

她陷落在庸俗的现实世界中，始终没看透世人的薄情寡义。

晚年的张爱玲，饱受蚤患困扰，为此耗费颇多，三年左右的时间里搬家180多次，平均一周搬一次家——想想都让人抓狂。

对此，我曾非常不解——如果蚤患如此顽固，那些不搬家的人们是如何应对的？如果蚤患如此普遍，那么搬家也必定无济于事，那搬家还有什么意义？

直到查阅资料后，我才更倾向于相信：她频繁的迁徙，是她内心巨大痛苦与不安的外化，是皮肤病及心理问题双重作用的悲惨后果。

看着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作家，晚年生活窘迫，我不禁心生悲凉，久久不能平静。

作为政治风云人物的后代，张爱玲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能选择的，是让自己的文章远离政治。然而，她的第一次婚姻偏偏涉及到政治人物。为了逃避政治，她离开了自己热爱的上海和姑姑，却遇到了又一个涉及政治人物的婚姻，尝尽人间苦楚，最终魂断异国。

一个用情至深的人，最终却活成了最绝情的人。

一个害怕孤独的人，最终却活成了最落寞的人。

张爱玲的天才梦，单从作家成就来看，无疑是梦想成真的。但从一个凡人安稳的婚姻生活来看，幸福却梦碎成渣。

也许，她的《天才梦》早已一语成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1995年9月，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去世，‌一个时代最耀眼的文坛巨星黯然陨落。30年后，我重新品读她的人生，仍旧唏嘘不已。

张爱玲先生的一生，是悲剧，也是传奇；是梦碎，也是梦醒。她让我们看到，天才的背后，也有凡人的挣扎和痛苦。

从她的人生中，我们或许可以窥见人生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来自内心对孤独的抗拒。

当我们执着于找到一个懂自己、爱自己的人，我们的眼睛和心灵就会不停地向周围搜寻；当我们以为找到了这个人的时候，就会没有理智地期待对方与自己心意相通。直到无数次失望后，才有可能明白，自己想找的那个人，只有自己能胜任。当明白了这一点时，再去镜子里细看，却发现那个一直被忽略的自己早已沧桑憔悴。

假如我们能放下企图借助他人来消解自己内心孤独的执念，直面现实，承认和接受人生孤独的本质，用自己所能决定的生活方式净化心灵，不染纤尘、不蓄一虱，打破世俗定义的人生，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态度，看人生起伏，赏花开花落，生活必定是另外一种模样吧！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里，遇到一个人，仿佛另外一个自己，是意外之幸，得之足喜。但若遇不到，还需直面孤独，善待自己，接受孤独才是人生常态。

我想，张爱玲先生在生命的终点，应该与孤独达成了和解，所以她才在遗嘱中要求“骨灰撒向空旷无人处”，而不是与赖雅合葬。

人生悲喜，也许就在一转念之间，对于天才如此，对于凡人亦是如此。

（谨以此文，纪念张爱玲先生逝世三十周年。）

2025.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