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写给大地的情书——滇中土林行

和平

　　自滇中避暑归来，已有些时日，却每每在闭目之时，再见那黄土千仞，如古堡耸立，似剑指苍穹的土林奇观。

人曰云南旅游看“三林”，石林之奇，沙林之彩，我已多有领略，唯土林尚未得见。此番终得成行，梦幻里竟若赴一场隔世之约。

那日夜降大雨，道路多有小碍，行至元谋，气候不负拜山人，天地便换了颜色。远望土林，但见层叠而上，俨然一座废都，寂然立于滇中高原之上。风过处，扬起细沙，如烟如雾，恍惚间似有马帮铃声自远古传来。

　　入口处立一石碑，上书“土林”二字，笔力遒劲，颇具古意。我略整衣冠，步入这黄土的殿堂。

初入其中，便觉自身渺小如蚁了。土柱参天，形态各异：或如老僧入定，静默千年；或如将军披甲，傲视群雄；或如少女妙曼，含羞带怯；或如皇家庭院，流光溢彩。

阳光斜照下，土林呈现出红、黄、褐、白诸色相间之奇景，宛如上天打翻了调色盘，却又在这荒凉中调和出惊心动魄的艳与美。

　　一行人乘座观光车至山顶，在各个观景台从不同角度俯瞰了土林壮观辽阔的全景后，便沿着小径深入林内，该仰视土林的伟岸与细貌了。

昨晚天降了大雨，天明后已是烈日高照，林中更得雨后的静谧，唯闻微风呜咽。抚摸着土柱表面，但觉粗糙中渗着历史的温意，人仿佛触到了时光的脉胳，感受到自然的纹理。

遥想这土林，原是百多万年前河流沉积之物，经风雨侵蚀而成今日之貌。千年沧海桑田，万载不离不弃，那风似刀，水若剑，雕琢出这惊世奇观。思索人生百年，于此较之不过瞬息。

　　转过一弯，忽见一片土柱极类塔林，其层叠分明，檐角欲飞。我凝神细观，竟似有铃铛悬于檐下，随风而动。然定睛细看，不过是风吹沙粒掠过之幻象耳。想来古人所见海市蜃楼，亦不过如此而已。自然之妙，常在真实与虚幻、历史与现实之间变换着时空。

午后阳光直射，将土林染作金黄。我择一茅亭落坐小憩，四周望去，千峰竞秀，万壑争流——虽无流水，而那土柱起伏之势，竟似波涛凝固于瞬间。忽有鹰隼掠过天际，投下倏忽即逝的影子，更添苍茫之感。

　　土林中亦有生命。偶见倔强的灌木从土缝中生出，绿叶虽蒙尘而犹显生机。又有蜥蜴迅疾爬过，留下浅浅痕迹。

最奇者，乃见一老翁端坐于茅檐之下，尊问其寿，告已九十有三，自言在此七十余载，阅尽土林春秋。“土林仅是不会说话，却最懂人心。爱它者，最是亲善，毁它者，最难容忍。”老人言罢，微笑露齿，齿已稀疏，眼却明亮如昔年少。

　　日渐西沉，土林色彩愈浓，由金黄而橙红，由橙红而绛紫，变幻莫测。

我立于林中，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硕长，直延伸至远方土壁之上，与这天地奇观融为成一体。忽然了悟：人之于自然，不过一粒微尘，然能观此瑰丽，感此神奇，岂非大幸？

　　缘于土林中土柱稳定性差、极易流失，一部分土柱今年似虎、明年若猫，三五年后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堆白沙黄土，让人们追忆逝去的昨天。

这种罕见的大自然变幻美、朦胧美中掺满了神秘感，激发出当今游客之好奇欲，使元谋土林成了“回头客”最多的魔幻景区。

在这方奇幻魔界鬼斧神工的天地中，人们品味着变幻、寻找着消亡、乞盼着新生，完全把自己融入无生命的土柱之中。

　　离别时回首，暮色中的土林如一座巨大的宫殿，沉寂而庄严。我沉思:明日太阳升起，风仍会吹，沙仍会流，土林的模样或又有一番细微改变。

此刻耳边响起一哲人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亦不能两次看见同一座土林。万物皆流，无物常驻，唯变化永恒。

　　归途上，土林的影像在脑中挥之不去。那不仅是地质奇观，更是一部立体的史书，记录着时间的脚步，空间的魔幻。千百年后，我身何在？而土林大抵犹存，默然立于天地之间，继续着它缓慢而坚定的蜕变。

自然最是伟大雕刻师，以时光为刀，雕出这惊世之作；我辈匆匆过客，得窥一斑，已属天赐。

想来人生在世，亦当如土林，经得住风刀霜剑，为大地留下一份情书，告白自己曾经的过往与模样。

2025年9月草成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