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 子 篾 匠

若水(才苏)

<p class="ql-block">  聋子篾匠姓肖,与我母亲未出五服,同属紫田岩一脉,后迁居至水东东塘。按母亲族中辈分,我唤他“外公”。他家住在小里江,省道东侧,距我家不过一里路多一点。我自幼耳濡目染,长辈们口中常念叨他的名字,众口一词:“肖篾匠手艺好,人老实,就是耳朵不太灵光。” 这一句评价,如同他手中的竹篾,朴实无华,坚韧有骨。</p> <p class="ql-block">  1975年,我担任生产小队保管员。彼时物资匮乏,经济拮据,农具破损后需要修补,队里的箩筐、晒席坏了,总要请聋子篾匠来修。也因此,我得以有机会近距离目睹他的绝技——那双布满老茧却灵巧非凡的手,如何将一根竹子化作千丝万缕,再织成生活的容器。他仿佛与竹子有某种默契,无需言语,只需目光凝视、指尖轻触,便知其性情。</p><p class="ql-block"> 他天生耳背,世界于他是一片模糊的嗡鸣。因此,他极少言语,终日沉默,仿佛把所有心神都倾注在那柄篾刀和手中的竹条上。与他交谈,须凑近、提高音量,他才能从口型与零星音节中拼凑出大概意思,继而露出恍然又略带歉意的微笑。他的声音和语言,似乎都留给了竹子。</p> <p class="ql-block">  我家的堂屋是三合土地面,平整光亮,常作修补农具之所。我将他请来后,面对七八根新伐的楠竹,他眯着眼,逐一抚摸竹身,像在与老友对话。我年轻心急,随手挑了一根皮色泛红、粗壮挺拔的递给他:“外公,这根好,硬实!”</p><p class="ql-block"> 他接过去,手指轻叩竹壁,摇头道:“这条竹子老了,破出来的篾是燥的,太脆,不好用。”随手搁到一旁。</p><p class="ql-block"> 我又挑了一根皮色青亮、生机勃勃的递上。他摸了摸,仍摇头:“这根是阴地里生长的,好看,好破篾,但不耐用,筋骨软,用不了几天竹篾就会烂掉。”</p><p class="ql-block"> 最后,他自个儿挑出三根。那竹子并非最粗壮最亮眼,却竹节均匀、笔直溜圆,透出柔韧的弹性。他点点头,开始备料。</p> <p class="ql-block">  他先将竹根部分锯下约两尺,说:“竹子的根部做签子最好。”中段则按编织所需截取,竹尾则用于做箩筐底部的筋骨。物尽其用,毫无浪费。</p><p class="ql-block"> 破篾是真正的功夫。他先用篾刀旋转着逐一刮平竹节上突出的棱梭,动作流畅,沙沙作响。然后,将竹子大头抵住石门槛,调好方向,篾刀精准架在竹子的节眼处。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厚实的肉掌在刀背上猛力一拍,“啪”一声脆响,篾刀入竹三分;再一拍,竹子应声裂开。随即,他用小木槌不断敲打刀背,那篾刀便如活了一般,顺着竹纹“嘶啦啦”一路劈下,分毫不差。那声响,清脆利落,竟有种独特的韵律。</p> <p class="ql-block">  竹子劈开,他用圆凿“哚哚”地凿掉内部的竹隔。接着,再劈成更细的竹条。破薄篾时,技艺更是精湛。他先将竹黄弃去,只留外层约三分之一厚度的竹青,这部分纤维最致密坚韧。随后,篾刀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灵性,一破二,二破四,四分八……竹篾越分越薄,越分越细。补晒席的篾,厚不过半毫米。他不用利刃开口,只以钝口篾刀轻巧一别,将上面的薄篾用嘴角噙住,另一片则以食指与中指夹住,一寸一寸往下理。分开的两条竹篾,厚薄均匀如一,光滑如缎,看得我目瞪口呆。</p> <p class="ql-block">  补晒席时,他极有章法。先将晒席在堂屋中摊开,两头用砖头压稳,然后背着双手、眯着双眼,绕晒席慢慢走一圈,如将军巡视战场一般,审视每一处破损。心中有了全盘规划,他才动手。每次都是从中间的小洞补起,再延及两边,最后修补席头席尾。修补时,他长时间蜷蹲或跪在席上。那时已是初夏,地上湿气重,他却从不顾虑。找准位置后,他先将一把带细槽的篾刀小心伸进晒席的经纬篾丝底下,将新篾条的条头精准嵌入槽内,用拇指压住篾头,右手腕用暗劲慢拉,巧妙地将新篾抽出,完成一次编织。如此往复,破损的洞口在他的巧手下,被新篾一丝丝、一缕缕重新织拢,逐渐弥合,最终完好如初,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我注意到,因常年蹲跪作业,他两条腿的膝弯处青筋暴突,静脉曲张如蚯蚓缠绕,在静静地诉说着手艺背后的艰辛。</p> <p class="ql-block">  除了修补,他编织新物件更是绝活。</p><p class="ql-block"> 他编的箩筐,分大、中、小三种,大的一担可装一百五十斤,中的一百二十斤,小的八十斤。无论大小,体型圆润饱满,篾丝均匀细密,筐身扎实,筐底紧致牢固。最绝的是筐沿,他用的是冬竹或当年新长楠竹的最外层、经石灰水浸泡后韧性最好的青篾条,反复缠绕锁边,结实无比。筐身衔接处,隐藏着他巧妙嵌入的竹签,承重极佳,一担谷子百十来斤,双手将箩筐提起来丝毫不晃不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米筛对篾工的精细度要求最高。篾丝必须细如挂面,均匀如一,编织孔眼既要匀称,又不能有丝毫毛刺,否则会挂伤米粒。编织米筛时,他用一根如钢钉般粗细的竹签比划漏米的小洞,神情极为专注,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他编成的米筛,筛面光滑平整,孔眼方正均匀,颠起来米粒滑动流畅,沙沙作响,完全就是一件艺术品。</p><p class="ql-block"> 走进他的家,随处可见竹制家具:竹床、竹椅、竹方几、竹摇篮……尤其是那几把竹椅,坐垫部分用极细的篾丝编成复杂的“回”纹,透气舒适;椅背和扶手依人体弧度巧妙弯曲,打磨得光滑温润,坐了十几年,依旧牢固如新,整件都泛着时光与手温共同打磨出的琥珀色光泽。</p> <p class="ql-block">  1978年,我参军入伍后与他少有接触。80年代末的一个冬天,我从广东回乡探亲。与母亲闲话家常时,她忽然叹了口气,对我说:“小里江的聋子外公过世了。”我一怔,忙问缘由。母亲说:“是被汽车刮到的。清早起来,在门口路边晒柴草,雾大,一辆小车开过,没看清,就带倒了……没熬过去。享年八十了。”我听了,半晌无言。想起那个沉默寡言、一生与竹为伴的老人,想起他那双青筋暴突的腿和灵巧无比的手,想起破篾时那清脆的“啪嗒”声和竹篾的清香。他一生专注于一事,与世无争,最后却以这样一种意外的方式,告别了他静静编织了一生的世界。向前滚动的时代车轮,终究还是惊扰了这位寂静角落里的手艺人。</p> <p class="ql-block">  我为未能送他最后一程感到深深惋惜。如今,故乡已难觅如他一般的能工巧匠了,塑料和金属制品基本取代了曾经必不可少的竹器。但在我记忆里,聋子外公选竹时专注的眼神,破篾时沉稳的掌力,补席时细密的心思,以及他编织出的那些带着竹香、浸润着匠心与时代烙印的器物,却愈发清晰起来。他是一个时代的剪影,一种手艺的守望者,在无声的世界里,将竹子的柔软与坚韧,编织进生活的骨骼,也编织进故乡的记忆深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