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处

上善若水

　　明万历年间，南山有隐士陶先生，筑茅屋三楹，植梅十株。每晨起，必先拭案上焦尾琴，而后煮泉瀹茗。茶烟起时，恰见山岚初散，便抚琴一曲，不同宫商，惟随心性。

先生少时亦曾赴考，见号舍如蜂房，诸生似困蚁，忽掷笔长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何苦自缚至此？”遂买舟归里，捕鱼耕读。友人来访，见其正织补渔网，惊问：“以子之才，竟甘为此？”先生引针续线，徐答：“网破则补，力尽则息，此天地常理。何必强求无漏之网？”

中年时故人显达，邀其出山。先生携客观梅，指老梅歪斜之姿：“此树生岩隙间，不求端直，反得画意。”复引至溪畔，观己所筑水碓：“水力三分则用三分，强引十分反伤机枢。”客悟其意，叹息而去。

最妙在庖厨之事。先生素手调羹，贫时藜藿盈盘，富时笋鲈满案。尝大雪封山，仅余冻豆腐一方，咸菹半瓮。乃以雪水慢煨豆腐，佐以菹丝，竟成玉脂金缕之态。笑谓童子：“昔宋嫂鱼羹传世，岂必鲈鱼方可？”

晚年腿脚不便，终岁不出山门。然晨观牵牛爬篱，午听蝉鸣高槐，夜数流萤穿牖，自得乾坤妙趣。某日暴雨摧折半壁梅枝，童子懊恼，先生反拾残梅置瓮：“昔龚半千画残山剩水，犹胜金碧辉煌。”

七十五寿辰，弟子问养生术。先生指院中石磨：“此物旋转数十年，因其轴心空虚。人若装满妄念，便如实心磨盘，未动先喘。”复示窗前蛛网：“你看风雨破网，蜘蛛总补经纬，从不重织方圆——顺应天时，便是长生道。”

临终前三月，自书墓志：“生于万历某年某月，卒年待填。曾观山九千座，饮泉三万瓢，得闲六十年。”竟空着卒日不书。弟子泣问，先生笑指西山落日：“且看明日朝阳。”

今南山梅林犹在，樵夫时见老梅树下，仿佛有人抚琴。音调疏落，似唱：“有什么能力过什么生活，太阳落下有月光...”山风过处，梅瓣如雪，覆满石案焦尾琴。

【注】此文取意《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化用白居易“随富随贫且欢乐”之句。陶先生非避世之人，实乃知生活本味者。恰如东坡云“庐山烟雨浙江潮”，见山是山终非悟道，见山仍是山方得真谛。人生高度不在攀援，而在立足之地能见何等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