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梦》

清

这些日子雨停了，太阳便格外地大起来。我家住一楼，潮湿原是常客，不请自来，盘踞在墙角柜底，教人无可奈何。妻子却向来是不肯屈服的，每见日头好些，便要将被子抱出去晒。

她抱被子的模样颇有些吃力，双臂环着偌大的一团，下巴颏儿抵在上头，一步一步挪向门对面晾衣绳。我每每要替她，她却总是不肯，说道是晒被子也有讲究，须得她亲自料理。"像你一抱把汗水粘在上面。"她眼角微挑，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狡黠。我也就由她去了。

那被子白天里吸足了阳光，晚间盖在身上，竟似将日头的温存也一并带了回来。它裹着我的身躯，也裹着我的汗，我的梦。人在梦中出汗，被子便默默吮了去；人在梦中呓语，被子便悄悄听了去。它竟成了我最亲近的物事，比什么都要晓得我的底细。

妻子晒被子时，总要将被子翻来覆去地拍打。她执一把九曲藤条拍，不轻不重地敲在被面上，便有些微尘从纤维间逸出，在阳光中舞蹈片刻，终于消失不见。我有时立在窗内看她劳作，见她额上沁出细汗，却兀自抿着嘴，一副认真模样。她拍打被子，仿佛不只是为了除尘，倒像是要将什么不快活的东西一并驱逐出去。

"人也要常晒晒才好。"她有时一边拍打着被子，一边同我说话，"整日闷在屋里，心都要发霉了。"

我初时只当她是随口说说，后来细想，竟觉出几分道理。人确如被子，若不常晒晒太阳，不免要生出些阴郁来。那阴郁起初不过是心头一点湿气，日子久了，便蔓延开来，教人浑身不自在，甚而至于痒起来，不是皮肤的痒，是心头的痒，搔不着，摸不到，只教人坐立不安。

妻子晒被子的当儿，我常坐在屋檐下石凳上喝茶。阳光穿过晾着的被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时而抬头，见妻子站在光影交错处，正将被子展平。她的发丝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面上汗珠晶莹，竟像是刚从水中捞起似的清新。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她晒的不只是被子，连我的那些阴晦梦境，也被她拎到太阳底下曝晒了。

被子不知自己会破，人亦不知自己会老。但妻子依旧晒着被子，日复一日。她拍打被子的声音，成了我家最寻常的睡眠曲。而那晒过太阳的被子盖在身上，果然就不再只是被子，倒像是一片温柔的阳光，直照到梦的最深处去了。

今晨我又见她抱着被子出去，那被子在她怀中，臃肿如一个巨大的茧。我想，这里面裹着的，何止是棉絮呢？分明还有我昨夜淌的汗，做的梦，以及所有未曾言说的心事。

晨光如蜜，在晾衣绳上流淌。妻子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正将我的梦，晾晒成一片温暖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