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嘉祐六年(1061年)的十一月,北宋中原大地早已被刺骨寒意浸透,枯黄草木在朔风中瑟缩颤抖,天边残月如霜刃般悬于墨色夜空,清辉洒在蜿蜒的驿道上,将路面的碎石与枯草染得一片惨白。这一年,对苏轼与苏辙而言,是人生中极具分量的转折点——这对自少年时便形影不离、名动京华的兄弟,正面临着人生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别。</p> <p class="ql-block">彼时,苏轼凭借制科考试中的出色表现,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即将远赴陕西开启仕途;而苏辙却因在《御试制科策》中直言不讳抨击时弊,哪怕最终入等,也因言辞尖锐触动朝堂神经,主动请辞留京侍奉父亲苏洵。</p> <p class="ql-block">从汴京(今河南开封)出发的那一日,天还未亮,苏辙便牵着马陪在兄长身侧,一路西行。按照北宋驿道行程,汴京到郑州约一百四十里,宋代一里约合如今五百至六百米,换算下来便是七十到八十四公里,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年代,骑马需整整两日才能抵达。苏辙没有半分犹豫,执意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郑州西门外,才不得不勒住马缰——再往西,便是苏轼赴任的方向,而他需折返汴京。</p> <p class="ql-block">寒风中,两匹瘦马相对嘶鸣,兄弟二人执手无言,苏辙眼中的牵挂与不舍,苏轼心中的酸涩与怅然,都被残月与寒风悄悄裹进了这段驿路记忆里。就在离别后的马背上,苏轼心绪如潮,从行囊中取出纸笔,在颠簸的马背上匆匆写下《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将满腔手足情深与离愁别绪,凝进了这一百一十二个字的诗篇中。</p> <p class="ql-block">要真正读懂这首诗,不仅要回溯它诞生的时代背景,更要厘清“郑州西门外”这个承载了离别重量的地点——它并非如今郑州主城区的西门,而是北宋郑州州城的西门,二者在时空上有着清晰的界限。北宋时的郑州,并非如今这般规模宏大的省会城市,仅是一座连接汴京与西京洛阳的交通枢纽州城,辖区范围远小于今日,州城核心大致坐落于如今郑州管城回族区的老城区一带。</p> <p class="ql-block">当时郑州州城的西门名为“西成门”,具体位置约在今日管城回族区西大街与顺城街的交叉口附近。或许有人会疑惑,如今的郑州管城区并无“西成门”,也无以“西门”命名的街道,这实则是历史变迁留下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1927年冯玉祥主政郑州时,为改善城市交通,下令拆除了部分老城墙,其中便包括西成门的主体结构,后来人们沿着西城墙旧址修建道路,取名“顺城街”,西门以北路段称“北顺城街”,以南则称“南顺城街”。如今漫步在顺城街,脚下的青石板路或许还残留着千年前驿马的蹄印,街边的老槐树或许也曾见证过那对兄弟分别时的沉默。</p> <p class="ql-block">再看这首诗的创作背景,苏轼与苏辙的兄弟情谊,自年少时便已深植。他们一同在眉山的书斋中苦读,一同随父亲苏洵游历四方增长见闻,嘉祐二年(1057年)又一同登进士第,本是意气风发准备共赴仕途之时,却因母亲程夫人病逝,不得不一同返乡守孝三年。守孝期满重返汴京后,嘉祐六年的制科考试成了兄弟二人人生的分叉点。</p> <p class="ql-block">苏轼的策论才华得到考官赏识,顺利获得外放任职的机会;苏辙却因在策论中直指宋仁宗“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毫不避讳地批评朝廷积弊,虽因才学被列入下等,却也让他看清了官场的复杂与凶险。为了能留在父亲苏洵身边尽孝,也为了避开朝堂纷争,苏辙主动请求留京,这才有了汴京到郑州西门外的这段送行,也才有了这首饱含深情的诗篇。</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 宋·苏轼</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b></p> <p class="ql-block">这首诗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没有生僻典故的点缀,却如同一杯温酒,初尝时是离别苦涩,细品时便觉亲情的醇厚与人生的通透。开篇“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两句,便将离别后的恍惚与牵挂写得入木三分——苏轼分明没有饮酒,却像喝醉了一般昏沉恍惚,并非身体疲惫,而是心已随着苏辙返程的马匹远去。</p> <p class="ql-block">“归人”二字用得极妙,苏辙是返回汴京的人,尚且还在牵挂家中父亲(“庭闱”代指父母居所),而自己却是远赴他乡的人,未来漫长岁月里,又该用什么来慰藉这份孤独与寂寞?这里的“寂寞”,不止是离别后的孤单,更藏着对亲人的思念、对未知仕途的迷茫。彼时苏轼不过二十六岁,虽日后以豁达著称,但面对与至亲的第一次远别,少年人心中的脆弱与柔软,终究在诗句中展露无遗。</p> <p class="ql-block">接着,诗人笔锋一转,将视线拉回离别瞬间:“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苏轼在分别后,忍不住勒马登高,回头眺望苏辙离去的方向,可连绵的丘陵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弟弟头上的乌帽在山间时隐时现。“乌帽”是宋代文人常戴的黑色幞头,这里以“乌帽”代指苏辙,既符合古人借物代人的写作习惯,又添了几分亲切感。</p> <p class="ql-block">仿佛在读者眼前,真的浮现出一个身着素衣、头戴乌帽的身影,骑着瘦马在残月下渐行渐远,身影时而被土坡遮挡,时而又显露出来。“出复没”三个字,将离别时的不舍与无奈写到了极致:每一次看到乌帽出现,苏轼心中便涌起一丝希冀,盼着弟弟能再停留片刻;可每一次乌帽消失,又添一分失落,明白离别已是定局,这种反复拉扯的心境,正是离别时最真实的写照。</p> <p class="ql-block">随后,诗句中的情感从“不舍”转向“心疼”:“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十一月的中原,寒风如刀割,苏轼想到弟弟身上的衣裘或许不够厚实,又想到他要独自骑着瘦马,在残月映照的驿道上返回汴京,那份兄长的关怀与担忧,跃然纸上。“瘦马”与“残月”既是对当时环境的写实。</p> <p class="ql-block">北宋官员出行多骑驿马,未必都是骏马;离别时天色未亮,残月仍挂天边——也渲染了凄凉氛围。在那样寒冷的清晨,一匹瘦马、一轮残月、一个独行的人,画面本身便带着萧瑟,而苏轼将这份萧瑟与对弟弟的牵挂相融,让诗句多了几分温度,仿佛能看到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两句,用对比手法凸显了苏轼的孤独。路边的行人唱着歌谣赶路,城中的居民忙着生计,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唯有苏轼被离愁包裹,满脸凄苦。就连身边的童仆都觉得奇怪,为何主人会如此伤感。</p> <p class="ql-block">童仆不懂这份兄弟情谊的重量,不懂他们一同经历的寒窗苦读、一同面对的家庭变故,更不懂这份离别背后藏着的对未来的担忧。这种“众人皆乐我独悲”的对比,并非苏轼矫情,而是因为他心中的牵挂太深,深到足以忽略周遭的热闹,只余对弟弟的惦念。</p> <p class="ql-block">然而,苏轼终究是苏轼,他没有沉溺于离愁,而是从离别中生出对人生的思考:“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他清醒地知道,人生本就充满离别,这是无法避免的常态,可他害怕的,是岁月流逝太快,下次与弟弟相聚不知要等到何时。</p> <p class="ql-block">这句诗里,藏着对时光的敬畏,更藏着对亲情的珍视。后来的人生也印证了这份担忧——苏轼一生多次被贬,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苏辙也因受兄长牵连屡遭外放,兄弟二人聚少离多,可无论相隔多远,他们始终用书信传递牵挂,而这份深厚情谊的起点,正是郑州西门外的这次离别。</p> <p class="ql-block">诗的结尾,苏轼将思绪拉回过往,也对弟弟寄予期许:“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他回忆起从前与弟弟在寒灯下相对而坐、促膝长谈的日子——或许是在眉山老家的书斋,或许是在汴京的出租屋内,一盏油灯、两卷书,便是最温暖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而“夜雨何时听萧瑟”,则是他对未来相聚的期盼:什么时候才能再次与弟弟一同坐在窗前,听夜雨打在屋檐上的萧瑟声响,重温当年的温馨?最后一句“慎勿苦爱高官职”,更是肺腑之言——他希望弟弟不要过于贪恋高官厚禄,因为在他看来,亲情的温暖、安稳的生活,远比功名利禄更重要。这份对仕途的淡然,既是苏轼对弟弟的叮嘱,也是他自己人生价值观的体现,而这份价值观,离不开父亲苏洵的教导。</p> <p class="ql-block">苏洵虽未直接出现在诗中,却是兄弟二人情谊与价值观的重要底色。苏洵在《名二子说》中曾解释给两个儿子取名的深意:“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他担心苏轼锋芒太露、不懂掩饰,希望苏辙能在祸福之间保全自己。</p> <p class="ql-block">苏轼劝苏辙“慎勿苦爱高官职”,实则是延续了父亲的期许——他们一家人始终将亲情与品德放在首位,而非仕途得失。后来苏辙果然谨记兄长教诲,虽也在官场沉浮,却始终保持清醒,从未因追逐高位而迷失本心,兄弟二人相互扶持,成了宋代文人中手足情谊的典范。</p> <p class="ql-block">这首诗除了承载亲情,更为后世留下了关于北宋郑州的珍贵记录。如今的郑州已是现代化大都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可在北宋时,它只是一座普通州城,因地处驿道要冲而显得重要。</p> <p class="ql-block">苏轼的诗句让我们知道了北宋郑州的西门位置、驿道走向,甚至能推测出当时文人官员的出行方式——骑马、走驿道,需随身携带纸笔以备记录。这些细节如散落的珍珠,被这首诗串联起来,让我们得以窥见千年前中原大地的风貌,也让郑州这座城市多了一份文学底蕴。</p> <p class="ql-block">还有一个细节值得留意:苏轼在诗题中特意注明“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在马背上写诗,条件艰苦,纸张容易被风吹动,笔墨也难以掌控,字迹或许潦草,却最能体现当时的真情实感——没有时间斟酌字句,所有情感都源自内心本能,这种即兴创作的质朴,让诗句更具感染力。后来苏辙收到这首诗后,深受触动,写下《次韵子瞻送赴阙》等诗回应兄长,兄弟二人以诗传情,成了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p> <p class="ql-block">如今,当我们站在郑州管城回族区的顺城街,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两旁林立的商铺,很难想象千年前这里曾是萧瑟驿道,曾见证过一对兄弟的深情离别。可当我们轻声念出“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时,心中依然会涌起暖流。</p> <p class="ql-block">这份跨越千年的手足情深,这份对亲情的珍视,是人性中永恒的光芒。苏轼的这首诗,不止是他个人情感的记录,更是对所有亲情的赞颂,它告诉我们,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距离多么遥远,亲情永远是心中最温暖的港湾。</p> <p class="ql-block">在文学史上,苏轼的诗词多以豁达豪迈著称,“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壮阔、“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早已深入人心。可这首《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却让我们看到了他柔软的一面——没有壮阔意境,只有“寒灯相对”的温情;没有洒脱姿态,只有“念尔衣裘薄”的牵挂。</p> <p class="ql-block">正是这份温情与牵挂,让这首诗超越了时空限制,成为能打动每一个有亲人、有牵挂之人的作品。每当我们与亲人离别,每当我们在异乡思念家人时,读起这首诗,总会想起嘉祐六年十一月的那个清晨,想起郑州西门外的残月与瘦马,想起苏轼对弟弟的牵挂,想起那份永远不会褪色的手足情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