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之前的天

微微的信信

说起来实在惭愧。五年级前读本大队的路思小学，每天来回四趟，一公里的路踩得熟极了——春天田埂上的紫云英会漫到脚边，夏天能追着蜻蜓跑半程，秋天踏着落英追逐云彩，冬天踩着霜花走，鞋尖沾的白霜到教室还没化。

全程几乎都在母亲的视线里，她总站在门口的枣树下喊我，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我和同学勾着肩应一声，疯疯癫癫就跑远了。

五年级去了三公里外的汤池小学，路远了，中午要带饭去食堂蒸。每天天不亮就揣着铝饭盒出门，饭盒里是母亲前晚蒸的红薯饭，饭上窝着些小菜，我会小心裹着饭盒，怕路上晃散了。

路上不敢慢走，总跟着同学往死里跑，风灌进嘴里，带着田埂上稻草的干香，穿越恐寂的无人区，跑到教室时，额头上的汗能顺着刘海滴到课本上。

初高中在汤池中学，连带着高一改秋季多读的那半学期，五年半里有五年我都是走读。直到高二最后一学期，重点班要冲刺高考，才第一次住宿舍。

那时我最大的盼头，就是国庆节——县城衙前街会挂起红灯笼，红旗在风里飘，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

跟着乡亲们挤去街上，眼睛都看不过来：笔直的街道铺着柏油，踩上去不沾泥；道旁的梧桐树长得比老家的枣树还粗，叶子密得能遮满整条街；商店橱窗里摆着花布、塑料凉鞋，还有会转的电风扇，我总扒着玻璃看半天，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跟着风扇叶划圈。

有回国庆，见几个同伴往解放牌大蓬车上扒，喊着“长宁厂的车！能去厂里看大机器！”我从没坐过车，心怦怦跳着也跟着爬上去。刚站稳，车子“轰隆”一声动了，我立马慌了——眼前的树、房子全在晃，像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草，胃里翻得厉害，像有只手在里面搅，最后扶着车栏吐得眼泪直流，连早上吃的红薯粥都吐光了。原来坐车不是福气，是这般折腾人的滋味。

真正走得远些，是初中毕业那年暑假，跟着哥哥去山那边的胡乡给二姑妈拜年（路远，正月没能去），顺便送信，我们家准备给爷爷下葬，爷爷离世十年了，因为多种原因，一直没有入土为安。

以前去姑妈家拜年什么的，都是哥哥一个人去，这次他对我说“带你见见世面”，我揣着兴奋，一路数着路边的石头走。

要先穿过斯桥，沿河两岸石缝里长着青草，摸上去滑溜溜的；过腾云畈时，田里的稻子还没低头，绿油油的甚是喜人；翻西水岭时，腿有点酸痛，岭中间有个亭子，坐在那里歇伙，坐下去就不想动了。

哥哥给我鼓气，说翻过山，很快就到了，坚持一下吧。到二姑妈家时，我反而已经过了疲惫期，又生龙活虎起来，二姑妈一把拉过我，搓着我的手笑：“可算把你盼来了！”

二姑妈知道我不吃面，哥哥碗里是面条鸡蛋肉丝。我的碗里全是鸡蛋和肉丝，那时感觉二姑妈真宠我。

她让做裁缝的六顺老表给我做了件淡绿色府绸褂子，布料滑溜溜的，对着镜子看时，我摸了又摸，舍不得穿——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过这么软、这么亮的衣服。

二姑妈家附近还有个堂大姑妈，姑父姓崔，表哥的孙子都能跑了，那小娃娃睁着圆眼睛喊我“表姑奶”， 一时之间又惊讶又想笑，脸一下子热了，腰杆不自觉挺直，连走路都轻了些：原来我十六岁也能当“奶”，竟是这般体面的事，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辈分”带来的奇妙感觉。

拜年回来时下了大雨，山坡上的水顺着泥缝往下淌，路面成了小水沟，水没过脚踝，冰冰凉凉的，身舒服。我跟着哥哥踩水走，裤脚全湿透了，沉甸甸地裹着腿。翻胡乡和衙前之间的高山时，雨雾把山遮得朦朦胧胧，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片灰绿；从踮脚石岭下山时，我攥着路边的茅草，生怕脚滑摔下去。走到石头畈时，鞋底沾的泥有半斤重，到衙前时，衣服都能拧出水来——这趟绕了大圈的路，是我这辈子走得最远的路，累得脚底板疼，却忍不住回头看：原来山那边的天，和家里的一样蓝。

后来哥哥又带我去金山王畈的小姑妈家拜年送信。小姑妈家的来潮表哥和哥哥年纪差不多，两人一见面就疯跑，要么上山打柴，要么去田埂上追鸭子，要么蹲在屋檐下打弹珠，我就跟在后面跑，捡他们掉在地上的弹珠，听他们笑，风里都裹着热闹的味儿。

小姑妈送了我什么，我早忘了，只记得她家灶台上总温着红薯，我饿了就拿一个，烫得左右手倒来倒去，甜香能从嘴角飘到心里。

十六岁这年，我才头一回知道走亲访友的滋味——三个姑妈见了我们，总把最好的菜往我们碗里夹，腊肉、鸡蛋，全是平时舍不得吃的；说话时握着我的手，掌心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原来娘家来人，在姑妈们心里是这么重要的事。

就像一只井底之蛙，我以为世界就是头顶那一小片蓝天，却不知道山的外面还有城市、还有省份、还有更广阔的天地。那时候，安庆、合肥、北京、上海……这些名字对我来说，只是收音机里传来的遥远词语，缥缈得像是一场梦。

我趴在桌边听，手指在地图上找这几个名字，可纸面上的方块字，怎么也变不成真实的地方。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亮得很，却远得很，我连想都不敢多想——毕竟那时的我，连县城外的风，都还没好好摸过。

而走出大山，走向更远世界的愿望，也正是在那一次次的行走中，悄悄生根、慢慢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