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北楼:湖州墨痕见风骨

庐陵茶人阿鹏

<p class="ql-block">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研究茶圣陆羽年谱,我走进湖州这块丰饶美丽的土地,多次往复的考察,让我爱上这片富有文风士质的山水,也让我走进了湖社画会的历史,远隔七十多年,结识了首届会长和创始人金北楼。</p> <p class="ql-block">金北楼名绍城,书画署名为金城,生于1878年,卒于1926年。民国成立时金北楼先生任北京大学商学科长、民国政府内务部监事、众议院议员。金北楼的艺术影响,如墨入清水,层层晕染,深远而绵长。他虽中年早逝,然其艺术理念与实践,却在二十世纪中国画转型的关键时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不激不随,不古不今,以深厚的学养和开放的胸襟,守护了传统的精髓,又为创新开辟了空间。</p> <p class="ql-block">我不止一次地站在南浔的金北楼旧居前,随身携带着那枚湖州淘到的金北楼绘画的折扇,看着这里的白墙黛瓦枕水而居,门前一道清溪缓缓流过,石板桥弯如新月。午后阳光斜照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金鳞,恍惚间仿佛看见画师正在临窗研墨,将这一川烟雨收入画箧。</p> <p class="ql-block">一次见旧居的门扉虚掩着,似乎刚刚有人进出。我迟疑片刻,终未叩门。门楣上“墨香遗韵”四字依稀可辨,想来是后人所题。两侧粉墙斑驳,露出内里的青砖,犹如一幅褪色的水墨画,反倒更添几分韵味。墙根处生着茸茸青苔,湿漉漉地泛着光,倒映着天光云影。</p> <p class="ql-block">隔溪对岸,几位老妪正在石阶上浣衣,木杵声声,应和着流水潺潺。想来金北楼当年便是听着这般水声作画的。他的笔墨中总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即便是画北地山水,也自有一番江南的灵秀之气。就如他那幅《溪山烟雨图》,山色空濛,云气氤氲,分明是南浔水汽浸润了北地山峦。</p> <p class="ql-block">转过墙角,见一株老梅探出墙头。时值初夏,梅枝苍劲,绿叶成荫。金北楼最爱画梅,曾说“梅之清,在骨不在花”。看他笔下的梅花,枝干如铁,花瓣若雪,总是带着水汽氤氲的韵味,想必就是这南浔的梅树给他的灵感。梅树下散落着几瓣残花,也不知是今春留下的,还是从哪幅画中飘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沿河而行,见一石埠头,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我忽然想起金北楼那幅《柳溪垂钓图》,画中老者执竿临流,柳丝拂水,与眼前景致何其相似。原来他笔下的山水,从来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将故乡风物化入丹青。溪对岸的柳树垂下万条绿丝,在水面上画出道道涟漪,仿佛画师正在挥毫泼墨。</p> <p class="ql-block">我来到旧居后园,门敞开着,我轻轻跨过门坎,见一方小院,中有石井一口。井栏上绳痕深陷,记录着岁月的痕迹。院角植着几竿修竹,清风过处,飒飒作响。金北楼画竹最重其“虚心有节”,而今亲见其院中之竹,方知这种品格不仅见于画中,更是画师自身的写照。</p> <p class="ql-block">临河有一扇花窗,窗棂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透过窗隙望去,可见室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椅,皆显古意。桌上仿佛还摊着纸墨,似乎主人刚刚离去。我恍惚看见金北楼坐在窗前,观察窗外溪水的变化,将四时光景收于笔端。他说过:“画水要画其声,画竹要画其韵。”这淙淙水声,这飒飒竹韵,不正是他艺术最好的注脚么?</p> <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溪水染上金色。对岸升起袅袅炊烟,与暮霭交融,恍如一幅水墨氤氲的画卷。我忽然明白,金北楼的艺术灵魂从未离开过这片水乡。他的笔墨中流淌着苕溪之水,他的画境中浸润着南浔烟雨。</p> <p class="ql-block">傍晚夕阳下,见一叶扁舟从桥下摇过,橹声欸乃,荡起圈圈涟漪。这景象,恰似金北楼画中之境。原来艺术家从不曾真正离去,他们活在每一处与之相契的风景里,等待有心的过客,来读解那些藏在光阴里的密码。我踏着青石板路渐行渐远。回首望去,旧居融入暮色,唯见窗前一点灯火亮起,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象。</p> <p class="ql-block">对此江南山水雅韵,我不由又想起民国初年的北平,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梧桐叶簌簌而落,金北楼先生同样的立于案前,铺纸研墨,笔尖轻点清水,再蘸浓墨,一笔下去,山石的轮廓便在纸上浮现。他作画时极静,唯闻笔与纸相触的沙沙声,如秋蚕食叶,细碎而绵长。那时的中国画坛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震荡,而金北楼却在这喧哗声中,寻得了一条温润而坚定的道路。</p> <p class="ql-block">金北楼的艺术生涯,恰似他的笔名,既有北地的苍劲,又有楼阁的精致。他早年师从姜筠,深得传统技法之精髓,于宋元诸家无不精研。观其1919年所作《溪山清远图》,构图取法北宋全景山水之宏大气象,山势嵯峨,层峦叠嶂,笔墨苍润,有范宽之雄强,而又不失元人疏秀之致。尤为难得的是,他在传统皴法中融入写生所得,山石纹理既见传统笔意,又具自然真趣,此种"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的实践,正是他艺术思想的精髓。</p> <p class="ql-block">记得曾细细品鉴他的《秋山访友图》,此作堪称融古出新的典范。远景山峦以淡墨皴擦,层次分明,若有薄雾流动其间;中景林木勾勒精到,点叶之法兼用介字点与胡椒点,错落有致,深得古法而又自出新意。最妙处在于人物安排——访友老者虽只寥寥数笔,而形神兼备,衣纹线条流畅如行云流水,颇具李公麟白描之韵。全幅气势磅礴中见精微,雄浑中带雅秀,将"师古人、师造化、师心源"三者完美融合。</p> <p class="ql-block">金北楼的花鸟画亦独具一格。曾见其《芙蓉鸳鸯图》,构图取法宋人院体之精工,而又参以徐熙野逸之趣。芙蓉花瓣以没骨法敷染,浓淡相宜,娇艳欲滴;鸳鸯羽毛则细笔丝描,工致入微。尤其难得的是,他在工细中见写意,在形似中求神似,画面既富装饰之美,又具生动之趣。题款书法更是精妙,楷中带行,端庄流利,与画面相得益彰,可见其书画双修之功底。</p> <p class="ql-block">金北楼的艺术成就,不仅见于创作,更在于他对画学的弘扬。1920年,他与周肇祥共创中国画学研究会,主张"精研古法,博采新知"。在研究会的画室里,常可见他一面示范古人笔墨,一面讲解写生要诀。他教导学生:“临古不可泥古,写生不可媚俗。”观其1923年所作《仿黄鹤山樵山水》,虽曰仿作,实则借古人之法,写胸中丘壑,笔墨间尽显个人风貌,正是这一理念的完美体现。</p> <p class="ql-block">金北楼的艺术风格,若要用一词概括,便是“温润而坚”。他的笔墨不张扬,不激烈,却自有一股内在的骨力。看他画梅,枝干以篆籀笔法写出,苍劲如铁,花朵却用淡墨轻染,娇嫩含露,刚柔相济,妙趣横生;看他写竹,竿挺叶劲,却又带着几分柔韧,深得文同、吴镇遗意而又自出机杼。这种既传统又创新的艺术追求,恰是他人格的写照。</p> <p class="ql-block">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题画艺术。每于画成之后,必精心题跋,或录古诗,或抒己见,书画相映,意趣盎然。如在其《山水清音图》中题道:“古人作画,以笔墨为筋骨,以气韵为血脉,以意境为灵魂。”此言不啻为其艺术主张的宣言。他的书法初学颜鲁公,后涉苏米,楷行兼善,结体宽博,笔力遒劲,与画风相得益彰。</p> <p class="ql-block">金北楼亦擅人物画,尤精于仕女。曾见其《纨扇仕女图》,人物仪态娴雅,衣纹流畅,设色清丽,既有改琦之秀美,又得费丹旭之飘逸。背景以淡墨轻染,不事雕琢,更衬托出人物之清雅气质。全画不求奇诡,而贵在气韵生动,深得中国传统人物画"传神写照"之三昧。</p> <p class="ql-block">可惜天不假年,金北楼于1926年英年早逝,年仅四十九岁。他留下的大量画作和著作,成为后人研究民国绘画的重要遗产。每当我站在他的画前,总仿佛能看到那个身着长衫的身影,在画案前凝神运笔,将他对传统文化的深情与对现代艺术的思考,一点一滴地融入笔墨之中。</p> <p class="ql-block">时光流转,今天的艺术依然面临着传统与创新的命题。我从金北楼的艺术作品中看到,真正的创新从来不是对传统的简单否定,而是深入其中后的升华与超越。他的画作之所以历经近百年依然动人,正因为那笔墨间既有古意,又有新声;既见功力,又显性灵。如他笔下的山水,既可游可观,又可居可思,在古典形式中蕴含着现代审美意识,这才是真正的"融古化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