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大楼的耳光》

杨秀伟四川成都无偿献血志愿者

《百货大楼的耳光》

1967年深秋的成都，雾总比太阳来得早。人民南路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被晨扫的竹扫帚归成一小堆一小堆，沾着露水泛着冷光。成都百货大楼在薄雾里飘得缓，楼身上刷着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红得扎眼，上班的服务员们踩着铃声打开门。开始一天了的工作

三楼的日用百货柜台，二十岁的林晓燕正用抹布擦着玻璃柜面，柜里摆着搪瓷缸、铝制饭盒，还有几面镶着木框的镜子，镜面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她梳着齐耳短发，额前的刘海用发卡别着，蓝布工装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这是店里的规矩，也是“革命时期”的体面。昨天她刚因为“对顾客不够热情”被组长批评，今天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岗，心里暗下决心：绝不能再出岔子。

八点半刚过，柜台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晓燕抬头，见进来个穿灰布褂子的男人，肩上挎着个旧帆布包，包带磨得发毛。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脸膛是北方人特有的红，额角渗着细汗，一看就是赶了远路的。他站在柜台前，先是左右打量了一圈墙上的标语，又把帆布包往臂弯里紧了紧，才开口说话，口音硬邦邦的，带着河北一带的腔调：“同志，劳驾问下——”

林晓燕立刻挺直腰板，想起组长教的“革命礼貌用语”，抢先开口：“狠斗私字一闪念！同志，买点啥？”这话是店里统一要求的，见面先喊口号，既是表立场，也是拉近距离。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先听到这么一句，随即也跟着念叨：“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俺想买个……镜子帐钩子。”他说得慢，却还是带着浓重的乡音，“帐钩子”三个字咬得含糊，尾音拖得长，听在成都姑娘林晓燕耳朵里，就成了“镜子照勾子”。

“照勾子”是成都方言里的粗话，“勾子”就是屁股，“照勾子”这话有多难听，林晓燕的脸“唰”地就红了。她长这么大，在柜台前见过形形色色的顾客，有讨价还价的，有挑三拣四的，可从没听过这么流氓的话——一个外地男人，青天白日的，居然要“买镜子照勾子”，这不是故意耍流氓是什么？

昨天被批评的委屈、维护“革命秩序”的责任感，还有姑娘家的羞耻心，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林晓燕手里的抹布“啪”地摔在柜台上，指着男人的鼻子就骂：“吔？你这个老怪物！耍流氓？”

男人被骂得蒙了，眨巴着眼睛：“同志，你咋骂人呢？俺说的是帐钩子啊，挂帐子的钩子……”

“还敢狡辩！”林晓燕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不等男人把话说完，左手叉腰，右手扬起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男人的左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脆响，柜台前瞬间安静下来。周围几个买东西的顾客都停了手，齐刷刷地看过来；隔壁柜台的服务员也探着头往这边瞅，有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咋回事啊？小林咋动手了？”

男人被打得趔趄了一下，捂着脸退了半步，灰布褂子的肩膀都抖了起来。他不是疼得厉害，是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你……你这同志咋不讲理？俺大老远从河北来成都出差，俺媳妇让俺带个帐钩子回去，家里的帐子钩子断了，晚上蚊子多……你咋还打人呢？”说着，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条，“你看，俺媳妇还写了纸条，让俺照着买，上面就写的‘镜子、帐钩子’！”

林晓燕瞟了眼纸条，上面确实歪歪扭扭写着“镜子”“帐钩子”几个字，可她还是觉得男人在装蒜——明明说的是“照勾子”，现在拿张纸条来骗人，肯定是想蒙混过关！她正要再开口骂，组长张大姐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拉着她的胳膊：“晓燕，别激动，先问清楚！”

张大姐比林晓燕大十岁，经历过“四清”运动，比年轻姑娘沉得住气。她先安抚了男人：“同志，你先别急，坐下来慢慢说，我们晓燕年轻，可能有误会。”又转头问林晓燕，“到底咋回事？你咋动手打人呢？”

林晓燕梗着脖子，把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还加了句：“他说要‘买镜子照勾子’，这不是耍流氓是啥？”

“帐钩子！是挂帐子的钩子！”男人急得站起来，伸手比划着，“就是夏天挂蚊帐，房顶上钉个钉子，钩子挂在钉子上，帐子再挂在钩子上——俺们北方叫帐钩子，你们这儿叫啥？”

张大姐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哎呀！你说的是‘帐钩’吧？我们成都叫‘帐钩’，不叫‘帐钩子’！晓燕，你肯定是听岔了，他说的是‘帐钩子’，不是‘照勾子’！”

林晓燕也愣住了，仔细回想刚才男人的话，那“帐钩子”的“帐”字，确实带着北方口音的卷舌，她没听清楚，就当成了“照”；“钩子”的“勾”，又和方言里的“勾子”发音差不多，两下一混，就闹了笑话。可她刚才已经打了人，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一下子烧得慌，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男人见张大姐明白了，也松了口气，捂着脸叹道：“俺就说嘛，俺一个老实人，咋会说那流氓话……这一巴掌打得，俺半边脸都麻了。”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店里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听“顾客在柜台前被服务员打了”，还涉及“流氓嫌疑”，立刻说：“这不行，得严肃处理！要么你们私下解决，要么就送派出所，让民警来断断理！”

林晓燕急得快哭了，她知道要是送派出所，自己“殴打革命群众”的罪名肯定跑不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前途。张大姐劝她：“晓燕，你赶紧给人家道歉，态度诚恳点，人家要是肯原谅，这事就私了算了。”

可那河北男人也是个倔脾气，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非要讨个说法：“俺不要道歉，俺要让民警同志评评理，俺到底是不是耍流氓！”

没办法，张大姐只好陪着林晓燕和河北男人，一起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值班民警姓王，四十多岁，戴着副黑框眼镜，听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又看了看男人脸上的红印，忍不住笑了：“同志，你们这是闹了个方言笑话啊！”

王民警指着桌上的纸条，对林晓燕说：“你看，人家写的是‘帐钩子’，就是挂蚊帐的钩子，北方很多地方都这么叫。你们成都话里的‘勾子’是屁股，可人家说的‘钩子’是物件，发音相近，又有口音，你就听岔了。”又转头对河北男人说，“同志，她也是年轻，一时没听清楚，又觉得你说的话不文明，才动手的，不是故意要打你。她刚才也知道错了，你看这事……”

河北男人看着林晓燕红着眼圈，低着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他摸了摸脸，叹道：“俺也不是要为难她，就是觉得委屈。俺大老远来成都，本来想着买点东西回去给媳妇孩子，结果挨了一巴掌……现在听民警同志这么说，俺知道是误会了。”

林晓燕赶紧抬起头，对着男人深深鞠了一躬：“同志，对不起，是我没听清楚，还动手打了你，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一巴掌回来，我绝不还手！”

“哎，别别别！”河北男人赶紧摆手，“俺也不是那小气人，误会解开了就好。你一个小姑娘，也是为了维护‘革命秩序’，俺不怪你。”

王民警见两人和解了，也笑着说：“这就对了嘛！都是革命同志，要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以后说话慢点开，多问一句，就不会闹这种笑话了。”

从派出所出来，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地上，亮闪闪的。张大姐拉着河北男人的手，非要请他去旁边的“陈麻婆豆腐”吃碗面，男人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林晓燕跟在后面，看着男人不再红肿的脸，心里又愧疚又庆幸——幸好是个误会，要是真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

吃面的时候，河北男人说，他叫李建国，是河北保定农村的，这次来成都是给公社买农具，顺便帮媳妇带点日用品。他媳妇特意叮嘱他买个帐钩子，说成都的蚊子比北方多，没有帐钩子，夏天没法睡。林晓燕听了，赶紧去旁边的百货店，自己掏钱买了一副铜制的帐钩，递给李建国：“李同志，这副帐钩送给你，算是我给你赔罪了。”

李建国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红着脸说：“同志，你这太客气了。以后俺要是再来成都，还来你们百货大楼买东西，到时候再跟你唠唠俺们北方的帐钩子！”

林晓燕看着李建国把帐钩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想起刚才在柜台前的冲动，忍不住笑了——原来方言的差别这么大，一句“帐钩子”，居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后来，这事成了成都百货大楼的一个笑话，老员工们没事就会拿出来说：“当年小林那巴掌，打得可是个河北的老实人，就因为没听明白‘帐钩子’！”林晓燕每次听到，都会不好意思地笑，然后跟年轻的服务员说：“以后接待外地顾客，一定要多问几句，别像我当年一样，闹了笑话还伤了人。”

很多年后，成都百货大楼拆了，盖起了新的商业大厦，林晓燕也退休了。她偶尔会带着孙子去人民南路逛街，指着曾经百货大楼的位置，给孙子讲那个关于“帐钩子”的故事：“当年奶奶年轻，脾气急，没听清楚人家的话，就动手打了人，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脸红呢。你以后跟人说话，一定要听仔细，要懂得尊重别人，知道吗？”

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远处的高楼问：“奶奶，那时候的帐钩子，是什么样子的呀？”

林晓燕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穿灰布褂子的河北男人，肩上挎着旧帆布包，手里拿着一副铜制的帐钩，站在百货大楼的柜台前，又急又气地说：“同志，俺说的是帐钩子，挂帐子的钩子啊！”

阳光洒在祖孙俩的身上，暖融融的，就像当年解开误会后，那碗陈麻婆豆腐的热汤，熨帖着人心。

这篇《百货大楼的耳光》带着浓厚的时代印记，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老物件，沉甸甸的，却又透着生活的温度。

故事的骨架搭得很稳，1967年的成都，“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蓝布工装、统一的革命礼貌用语，这些细节精准地锚定了特殊年代的氛围，让整个故事有了扎实的土壤。林晓燕的冲动、李建国的委屈、张大姐的沉稳、王民警的通透，几个人物寥寥几笔便立了起来，尤其是林晓燕从愤怒到错愕再到愧疚的心理转变，写得层次分明，年轻人的棱角与时代环境下的“革命责任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行为既显鲁莽，又带着几分可理解的时代局限。

方言造成的误会是故事的核心冲突，这个设计巧妙又充满生活气息。“帐钩子”与“照勾子”的发音碰撞，不仅制造了戏剧性的张力，更藏着地域差异带来的认知错位——在那个交通和通讯尚不发达的年代，这样的误会或许真的在生活中上演过。而误会的解开，没有停留在简单的道歉，从派出所的调解到一碗热面的和解，再到林晓燕自掏腰包送帐钩，情节推进自然，透着人与人之间的体谅，让冲突最终落在了“理解”与“尊重”上，多了几分温暖的底色。

结尾的回望很有力量，百货大楼的消失与故事的流传形成对照，林晓燕对孙子的叮嘱，把一个时代的小故事升华为跨越时光的生活智慧。那些带着时代烙印的细节会老去，但“听仔细、懂尊重”的道理，却像阳光一样，始终熨帖人心。

若说可琢磨之处，或许在时代氛围的渲染上，还可以再添几笔普通人的日常肌理，比如柜台前其他顾客的神态、当时人们对“阶级立场”的具体认知等，让那个年代的质感更丰满些。但整体而言，这是一个带着烟火气和时代感的好故事，像老茶回甘，余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