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唐是北京人。和我关系不错。我因为当过教员,他常尊我为老师;我又兼着机关党支部书记的责任,所以,常回报一些思想方面的问题,这时他就称我为书记了。时间长了,知道我从不害人,有些敏感的话题就敢和我悄悄说。我也觉得和他很知心。</p><p class="ql-block"> 他是为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响应毛主席号召,从北京坐火车走了一天一夜,才来到太行山上的。他说他是第一次坐火车,很高兴。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支援三线建设,心中充满了自豪感。他说,你们山西,啊,山真高! 真大!一路钻了几十个山洞! 我在车窗前往下看,哇!头晕。</p><p class="ql-block"> 老唐是上世纪50年代北京粮食学校毕业的,虽是中专学历,才干比现在的大学生要高出许多。分配到商业部长治粮食机械厂木工车间做了技术员,很卖力,很认真地工作,想着肯定有美好的前程。所以,整天乐呵呵的。但是,进车间没有工作几天,木工车间的一帮年轻人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他“希特勒”。这很打击他的信心。希特勒是什么人?纳粹分子,杀人如麻,无恶不作,遭千年唾骂的人。他他他,老唐。唐,唐斌章,是白面书生,北京粮食学校毕业的高材生!遭此侮辱,闹得他非常不开心。老唐提出抗议,车间主任也在会议上提出:“年轻人说话,尤其要注意政治影响,弄出希特勒这样一个人名,有辱当前的大好形势。”</p><p class="ql-block"> 车间主任表态后,好了几天。但习惯了的东西,一时是去不掉的,表面上大家都不喊了。然而,技术上若出了问题,没有办法解决时,就会忍不住会说:“叫希特勒来!“</p> <p class="ql-block"> 老唐来了。看过现状,问了问情况,伸进手去,在高方筛的筛框里边摸索半天,说:“好了。”一通电,果然好了。老唐很高兴,说了很多技术问题,和操作的规范要求。老工人夸这个技术员有学问。老唐很高兴,得意地耸耸肩,转身就走了。但没有走出几步,就听身后的人说:“这希特勒还真有两下子。”老唐站下来想说什么,身后的人忙笑说:“没事没事。谢谢啊。希——”笑着,没有敢把话说完。</p><p class="ql-block"> 我问过老唐,车间里为什么给你起这样一个外号?老唐说,不知道。老唐说,这个车间里好多人都有外号,大麻子,二贼,三棵毛,大头菜,二丙,八万,土豆,狗熊……都是那个叫火鸡给起的。“你见过,高鼻梁,红脖子,廋脸,真像个火鸡。有名字不好好叫,偏叫个外号!再过两年,我就升工程师了,应该叫我唐工。”</p><p class="ql-block"> “没文化!没素质!”老唐愤愤不平。</p><p class="ql-block">我进过这个车间。你别说,纵然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但是你若记得那些外号,十有八九都能对上,误差不会超过百分之十。我私下想,如果这些外号都是那个叫火鸡的人起的,那他对于人的外在形象的勾勒和把握,比文学家还文学家,比画家还画家。</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了老唐。老唐虽然没有敢把他的外号起因告说我,我循着希特勒的形象对照老唐的长相,你别说,猛一看,还真有那个味道:长脸,大脑门,几缕稀疏的头发很规则地搭在左边。老唐没有胡须,但上嘴唇有个小疤痕,远远看去,像一撮小胡须。确实有几分像希特勒的样子。我不好意思说破。老唐虽背了那个不雅的外号,但老唐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悍,和颜悦色地和人交谈说话,他很自信的讲解他的那一套技术优势。他一趟一趟地从技术科跑进车间,巡视所有的工序和流程,不厌其烦的告诫工友操作时的注意事项。</p> <p class="ql-block"> 真的,在高方筛设计的流程上,他走访过好几家面粉厂,有本地的,也有外省的。他愿把所有的技术传授给工人,他觉得他指导的产品能出口支援到亚、非、拉,是祖国的荣耀,也是他的荣耀!因为在每一份的签发单上都有老唐,唐斌章的名字。所以,对于产品质量上的生产指导,老唐更加热情细心,巡检更加频繁。我在机关任支部书记时,老唐被多次评为“优秀党员”或“先进工作者”。作为党的一名书记,我实在觉得“希特勒”外号有损老唐的形象,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度,希特勒是什么东西?法西斯!怎么能把他挂在我们的嘴上?所以,在一次支部大会上我严厉地批评了这种不讲无产阶级政治的倾向。后来,有没有人再用这样的外号喊老唐,我不太清楚。但老唐很感激我的行为。</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我们这个厂发展史上最辉煌的年代,改造旧设备,引进新产品,向新的时代进军。是年,由当时的国家粮食部牵头,组织厂里的优秀技术员和经验丰富的青年工人赴英国学习新技术,引进新产品。这件事在全厂引起极大的轰动,出国学习,在当时,除了个别领导有这机会外,普通工人和技术人员是没有这种幸运的。这一次出国,领导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基层工人。那一段时间,家家都在议论出国的事情,兴奋了全厂,夜晚的灯几乎亮到天明。</p><p class="ql-block">为了出国,被选人员,脱下工装,每人都配了西装领带,还有漂亮的皮鞋,十分亮眼。老唐是其中的一员。有此荣耀,老唐很兴奋,做了很多准备,查了很多国外资料。老唐的头发整了形,说明老唐对自己的形象很重视了。也许是习惯的原因,也许是那外号太形象,看上去还是觉得没有脱胎换骨之感,反倒别扭了很多。但愿他们在国外不要用那个外号称呼老唐。</p> <p class="ql-block"> 出发那天,全厂人出来送别,人们敲锣打鼓,挥手致意。老人们说这阵仗前几年也有过,区别就在,现在的众人都在笑,没有人哭。都说他们先到北京,国家粮食部里还有宴请,然后坐飞机到英国。不清楚英国在什么地方的人也看开了地图,走到哪里都在说英国。从二战说到丘吉尔,从女强人撒切尔说到武则天,从英国汽车方向盘在右边说到外国的月亮……眼界大大地开阔,见识无限地增长,说外国好的人也大大地增多。</p><p class="ql-block"> 日子过得真快。一月后,老唐他们回来了,西装革履走下汽车,个个眉清目秀,精神抖擞,好像变了个人似得。老唐吃胖了,倒显不出了当初外号的特征。全厂人都出来欢迎。都发现他们变了,音调变了,说话的姿态也变了,不说“不”了,说成了“NO”。有人觉得新奇,有人生出鄙视:“嘁!刚走了三天就不会说人话了。“休息了一天,就都脱下西服,换上工装。老唐没有休息,他所在的车间在他走后又出了几次”技术问题“。没有办法解决:就“叫希特勒来!“</p><p class="ql-block"> 老唐来了。”技术问题“很快得到解决。老唐很生气,根本不是技术问题,是操作不规范导致的机械运转卡壳。老唐把整个车间看了一边,邹着眉头走出来,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但老唐没有说出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怎么能成?“</p> <p class="ql-block"> 老唐对我有两种称呼。说私家话的时候,常常称老师。若是带了“书记”的称呼,就事关一些政治。一天,老唐见我从办公室走出来,先招呼一声老师好,随后把我拉到一个没有人能能看到的角落,把嘴悄悄地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外国真好。”我没有敢表现出丝毫的惊讶。老唐见此,低声说:“外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亮。”</p><p class="ql-block"> 老唐说完,匆匆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很多时候人们把这种说法归结为崇洋媚外,是要受到鄙视的。老唐敢对我说出此话,自然有一种信任在,我悄悄地压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想,既有流传,绝不全是诡异。直到2004年我出国看女儿,别家见月三回圆,我才相信老唐说的是真话,国外发达国家,空气清爽,没有污染,那月亮看上去又圆又大又亮!只是个环境和清晰度的问题,真的没有必要大惊小怪。</p><p class="ql-block"> 又有一天,老唐离我老远就喊:“书记!”我站下来,等着他。我想,这次不喊老师喊书记了,必是公事,果然,老唐抖着双手,说:”这怎么能成?这怎么能成?“老唐憋得满脸通红,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安慰说:“您慢慢讲。”老唐说我在车间说了句“你看人家外国人,地上有一片碎纸片都会捡起来,怕影响产品的质量。我们车间的地上丢弃的到处是有用的螺丝钉和小配件,没有人心疼,更没有人舍得弯腰捡一捡。那都是国家和人民的钱啊,这怎么成?“有人一听老唐说此话,这就急了。说,外国好,你怎么不住着,回来了?希特勒!</p> <p class="ql-block"> “管理!书记,重要的是管理。不是说外国的什么都好,有好的东西,就得学习。做工要精细,螺丝钉要用螺丝刀宁,怎么能用锤头往里硬砸?完了完了,照这样下去,不该一年,产品就没有人敢买了。”</p><p class="ql-block"> 果然,老唐说完此话不几年,工厂停工,产品没有人要了。卖出去的产品有保修期,老唐就带着两个技术工人忙着给人家修理。一走半月二十天回不了家。我也好长时间不见了老唐。</p><p class="ql-block"> 一日到车站送一个朋友,正好碰到老唐从外地回来了,脸又胖了一圈。穿着出国时的西装,虽然略显得陈旧些,但显精神。老唐见到我很冷静。这一次没有喊老师,也没有称书记,只说:”完了完了,这一次是彻底完了。产品质量太差,企业名声不好。完了完了。几十年的老厂,当初誉满亚、非、拉,落现在这样一个下场,有辱当初。有辱当初啊。当初我们离开大城市,坐火车穿几十个山洞,在这太行山上欢呼雀跃,吃的小米玉米面,为的是……唉,为的是……“老唐说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4年9月2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