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人屁年屁事儿

老曹

作者：老 曹

美篇号： 2686549

文字：（原创）

图片：（截图于集体照）

　　炎炎夏日，有台风经过，下了两天雨，天，凉快了许多。

下午，我沿着苏州河散步，突然，步道转角的花园有稚嫩清甜的歌谣传来：

“✖️✖️人的屁，震天地，

穿过彼得堡，来到意大利。

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大戏。

闻到这个屁，大大发脾气。

立即下命令，追查这个屁。

抓到关禁闭，统统要枪毙！

查来又查去，查到这里，

终于找到了，那个放屁的，

谁呀？哈哈，原来就你！

就是你！就是你！

——是你！——是你！

嘻嘻嘻……

哈哈哈……”

歌谣在蓝天白云下，清清流水旁，跳跃，飞扬……我静静看着，微笑，感染也思想：哦，多么熟悉久远的歌谣啊，尽管改动了个别歌词，但主体、内容、节奏却同六十年前是一模一样的。噢，好像去年在微信中也看到，竟有专业的歌队将它搬上了舞台。真的没想到啊，这“打屁”的歌谣竟能穿越世纪，流传四海，今天在异地他乡的上海我又邂逅了。

　　我最早听到这歌谣是从发小邻居陈伍江嘴里唱出的。

那是一九六四年的夏天，他家从省军区大院搬出住进我们蛤蟆街的尼姑庵。因为受父亲的影响，其父陈逵，一位标准的抗日军人（据说是彭德怀的部下）伟岸，雄壮，方脸，平头、阔肩膀，河南人，偶然回家都扎着绑腿。五七年划为"右派"，因此株连全家改变了原有的生活……陈伍江，他就是这样才来到我们中间的。他来，带来了好多新奇和有趣。譬如，从他嘴里我们知道原来福建老乡是这样的形象：

福建大地瓜，吃饭抠脚丫。

张嘴一说话，满口大金牙。

出门去作客，鞋子腰里插。

进门套上鞋，卷烟手中拿。

递烟放个屁，全家笑哈哈。

也从他的歌谣中了解到部队干部级别的差异：

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你要当军长，从来不带枪。

你要当师长，打仗住帐房。

你要当团长，行军喇叭响。

你要当营长，叭叭马鞭扬。

你要当连长，挑夫跟着忙。

你要当排长，背包自己扛。

你要当班长，敬礼手酸直骂娘……

当然，他来，也带来了大院子弟不一样的调皮。

这就是一九六四年的陈伍江。

（截图于其全家福照片）

陈伍江，他有个特点，不爱看书，但脑子手脚特灵活。但凡少年们的玩艺儿，什么打弹弓呀搭四角呀飞画片呀抓知了呀，他全部领先。就是到市郊的艾溪湖去钓鱼捉青蛙摘莲蓬挖塘藕他也出类拔萃。只要是玩，他百样精通，没有不会。

但他吃得多屙得多放屁也多，几乎每天必要上两三回厕所。常常玩耍中，他总会突然中断，大叫一句：“哎呦，我肚子痛，我要去屙屎！”说毕“卟卟”放出两声屁，人也一溜而去。用他母亲“田妈妈”（一位河南农村妇女，小脚，比他父亲大三岁）的话说：“脑袋疼是鬼捏的，肚子痛是屎憋的。你吃得多拉得多，进进出出就是屙，咋不晓得一顿少吃一个馍，免得屁股受奔波！”

正因为他吃得多屙得多，放屁自然就多。几乎任何时候，只要屁股一翘，眼一闭眉一皱，屁就放出来了。由此他有一项绝活，绝活，那就是抓屁。随时随地他只要手往屁股后一掏，一张一合间即刻就捏住了一个屁：拳头紧紧拽，五指密密挨，无论攥多久一点不泄气。等到需要时手一张，臭气立刻四溢，骂声飞起，众人急逃离，小伙伴们没有不吃他的亏。他倒回回以此作乐，经常做这恶作剧。

譬如，当一群小伙伴正聚在一起打弹子时，谁也不会想到，有个拳头突然会从上而下在脑袋瓜凑成的圆圈里炸开，瞬即，“哇，我操你妈！”骂声四起，分散而逃。有的指点，有的追逐，有的干吼。而陈伍江则跑出五六步开外，手指勾勾又唱起歌谣：

“谁要打屁，快来登记，

三支钢笔，五本日记。

打得响，当校长；

打得臭，当教授；

打得不响也不臭，

算他的思想最落后！

来呀，来呀……”他歌声响亮，一脸灿笑。

也有时候，当三两个小伙伴坐在门前台阶上静静看小人书时，他悄悄潜过去，故伎重演，又是一个拳头在众人眼前突然炸开，“哇，我戳你娘个鳖！”，即刻，坐着的触电似的起立，骂声咧咧，一起奔跑指责。而陈伍江则退到安全距离外一脸嘿嘿，又是歌谣：

“屁是人中之气，哪有不放之理？

我打屁，天经地义。

你闻xiong 屁，合情合理。

打出了屁，上下通气。

xiong到了屁，多多受益。

热天里xiong屁，降温清火，

冷天里xiong屁，壮阳补气。

打屁咯，欢天喜地，

xiong屁咯，不要作礼。

恭喜恭喜，你有福气。

我们一起，都来打屁！”

这歌谣不知是传承还是他自编，反正从他嘴里唱出来全是溜溜的。

当然，他这行为的确是粗俗下作的。但在那年代并不厌恶也无人制止，反倒得到包容与鼓励。因为那时候不讲“雅”，雅是“封资修”，“雅”与“工农兵”对立，“雅”有罪，“雅”要“斗私批修”必须“专政”的。整个社会都在“破四旧”“造反有理”，都崇尚“晒黑皮肤练红心”，人人向往“铁姑娘”，只有“手上有牛屎”那才是最香的。所以，陈伍江的下作就不显得可恶，谩骂指责也是短暂即逝，倒是他带来的那另类的快乐和有趣，一直扩散，还诞生出不少仿效者。在一次次哄闹过后大家又融洽一起，尽情嬉耍游戏。那个年代啊那些个日子就是在这样的懵懵懂懂、闹闹哄哄、骂骂咧咧、嘻嘻哈哈中静静地流失。

这样的日子仅过四年，到一九六八年秋天陈伍江便同我一起随学校成建制地去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脱胎换骨”。

在云山共大他也只待了半年又匆匆离开，因为父亲落实政策当上江西省五星垦殖场的场长，于是举家团聚迁往农场，顺理成章他也随之前往。从一九六九年春天我们分开，此后再无音信。当再次相见已间隔四十九年。那是二零一八年在江西省南昌市滨江宾馆的“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大聚会现场，我们约定，此后一年一聚，相约十年！翌年，我专程从上海到南昌如约聚过一次。过后失约，两年没去。再二年，疫灾起，口罩期，只有微信保持着联系。岂料有一天，微信的班群里突然弹出一条字幕：“各位叔叔阿姨，请你们不要再给我爸爸发拜年问候的帖子了，我爸爸已在过年前去世了……”

噢，愕然，惊悉！

——陈伍江啊，那么壮实开朗有趣的一条汉子，咋一说没就没了？

闭眼 ，回忆，感叹，唏嘘：

——我的好友、同学、发小、邻居陈伍江啊，也算是红二代吧，可惜父亲逝世过早一点没沾上优势，倒是混迹于我们一群底层的蝼蚁。他，就这么默默带着他的屁歌屁乐在口罩期的屁年里静静消失，消失时只有六十九周岁。

　　当然，在疫灾里消失的不止陈伍江，还有我其他好几位发小，比如邻居李勤建就是其中的一个。至今我依然记得六十年前她的一件屁事。

 在一个甲子前，有一批本该一九六九年毕业的初中生却因为“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准备打仗”的需要而在一九六八年就以“上山下乡”的名义全部成建制去到了“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当年都只十四五岁少年啊，在这所“大学”里学了什么？概括一句话就是“生活自理”，“生产自给”，要为“消灭帝修反作贡献”！不说全校，就我所在的那个连队吧，仅一百二十几名少年，却要种着550亩水田，120亩旱地，20多亩蔬菜，还养十几头猪，养七百多只北京鸭。那种劳动定额与强度，对花季的少年完全超出了极限！ 春插，凌晨3:00敲钟起床。起床后不梳洗不吃饭，直接下田拔秧撒秧。劳动三四个小时以后方可回连洗漱吃饭。早饭后又集中，先听训话后派农活。 春天插秧的日子啊，真正是披星戴月，黑暗中赤脚走在冰冷湿滑的田埂上，看不清路，只盯人脚。行进中总有迷迷糊糊失足掉进水田里的人。也经常连锁反应：这里刚刚“噗通！”“喔嗬！”那里又“哎呦！”“叮咚！”惊叫中互相拉扯会跌倒一大串人。待爬起来全都哭腔泥泞，哆嗦寒颤，但还得继续前行…… 到得夏收，既要抢收又要抢种，意即“双抢”。那可真是头顶烈日赤脚温蒸：肩背上晒脱一层一层的皮，衬衣上留下一道一道的盐迹，时不时会有人中暑晕倒，隔不多久就有人镰刀割伤了手指……“战天斗地”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那是整天里沉浸而又铭心的口号！

我见证，在“云山共大”那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同学中一共有三位少女失去了生命！ 其中一个就在我所在的连队。那是下乡的第一个春天，也是春插季，天天暴雨。一天中午，二排一位女生正在寝室门口整理“忠字台”（那年月无处不设“忠字台”，也就是一桌一像，摆上伟人的像章，另外再摆上“忠字牌”、笔记、野花，各自手工的工艺，可以是图画，可以是剪纸，可以是任何表示敬献的东西。实际就是给伟人设了个神龛，每天必须早中晚三次祷告请示），也就在那一刻，突然狂风起，乌云盖天，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一时天乌黑，风挟雨，疯狂往门里灌。那女生急急手抵门想关紧，岂料突然一个炸雷，一条闪电直击门内，“咚”！一声砸响，那女生一头栽倒在“忠字台”旁……

即刻，寝室里传出尖叫，呼喊，哭声。哭声成片，催来了老师、连长、指导员、工宣队。班主任郁志刚老师单腿跪在地上，他手掐女生的人中，不停晃动手臂，连连喊着女生的名字；连长周维帮急得团团转，咬唇望天一直叨叨：“怎么办啰怎么办？”连连搓手跺脚原地转；指导员方金旺则在连部拼命摇电话：“总机，总机，请接校部，请接校部！”；唯谭志刚老师跪趴着，嘴对嘴一直为女生吹着气……大约七八分钟，指导员方金旺沮丧地进来：“电话打不通，断了线，只能派人到校部去报信！”说完回头大喊：“杨有木！杨有木！杨有木！” ——杨有木也是我们的同学。他本是共大农工的子女，原就读于云山中学。在南昌八中迁校到来之后便随当地干部的子女（也包括国家农垦部和卫生部下放干部随迁的子女）一起插进共大各个连队，他分在农二部与我们一起。杨有木，一名真正思想积极，劳动观念强，身体素质特别好且能吃苦耐劳的好学生。他赶到，立在屋檐下淋着雨滴听完指导员简短的交代，一转身就钻进狂风暴雨中……直到两个小时以后，校部才开来一辆大卡车，风雨中载走了那位女同学。

第二天下午，仍下着雨，全连在农二部食堂那块狭长没有桌凳且高低不平的黄泥地上召开了追悼会。会上，指导员方金旺哭腔着宣布：“报告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的好同学她死了……”话音刚落，“呜——”，全场恸哭。哭声中，指导员断断续续接着说：“因为雷击，校部尽了最大的努力，请了中央卫生部下放到云山小李庄的四位医学专家会诊，专家说脑缺氧超过20分钟就没有救……”话毕，自己也跟着哭。 哭声中有老师和同学分别代表哽咽着致了悼词。继后谭志刚老师讲话，他说：“愿逝者安息，生者节哀。我们全体同学都要振作，打起精神来，学习最高指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们要把死者的遗志继承下去，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恰此时会场右侧最前端一排女生中突然出现了躁动，所有注意力都分散转向，全部的眼光都投向一排：有皱眉的，有鄙视的，有怨怒的，有惊诧莫名其妙的……突然被聚焦，处在最前端那一小撮人群中，开始有人侧头，有人捏鼻，有人捂口，有人夸张地摞凳、转身、蒙住脸……即刻便有浊气散开，摇头扇鼻的在增加，躁动的范围在扩大。但那漩涡中心唯有一个女生坐着不动，她微低头，脸红红，明显感受到了压力和不适，但还是端端正正坐着不动，她就是李勤健。

经此一打岔，谭志刚老师的讲话无法进行，他心里原想好为提振士气想要喊的口号已无法喊出，无法继续，只能不了了之。由此追悼大会结束。当时我是排长，自感有现场的压力，立时也萌生出关心的责任，毕竟邻居啊。散会时我走到最后，等李勤建靠近，轻轻叫住她：“李勤建，等一下，到柴房边去，我跟你说句话。”

立在柴垛边我问她：“喂，刚才追悼会上是你打的屁？”

“不是呀！”

“那你为啥不躲，弄得所有人都觉得是你。”

“身正不怕影子歪，别人怎么看我有什么办法。”

“傻呀，不晓得装，不管是不是你打的屁，都要躲，要回避，要跟帮，显示不是你放的。”

“有用吗？你晓得的，我跟别人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都是同学。”

“你不知道？前几天不是叫我去开过会。”

“那算啥，开了个‘可教育好子女’的会，你就自暴自弃？家庭成分的包袱就要背一辈子？记得，一定要学会自我保护，人，没有自强自信，一辈子都得吃亏的！”

“你叫我就是说这个？”

“是，看到刚刚的情况我更想提醒你。”

“噢，我晓得了。”她轻轻说，抬起头，看看我，无话，但眼里满含了感谢。而后我们分开，各干各的活。

那场暴雨后，虽然过去五十六周年整，但至今我都清晰：逝去的同学她叫付美丽，圆圆脸，黑皮肤，大眼睛，两条细小辫，一口齐白齿。说话轻轻的，见人先有笑，声音j甜甜的。只可惜，死的时候刚刚16岁！

十六岁的花季啊，凋落，是在风雨中；埋葬，是在春天里。

　　一九七四年的李勤建

（截图于其全家福照片）

埋葬付美丽同学之后，已进入夏季。夏季，要抢收夏季稻，割禾，脱粒，担谷，晒场，扛包，入仓。同时又必须抢种秋季稻，亦即“双枪”。又一季农耕循环的开始：耕田，耙田，拔秧，插秧，耘禾、施肥，割稻，打场……等到把二季稻收谷入仓已近冬季。在冬季大寒冷的日子里，一天早晨指导员宣布了上级命令：所有“共大”学生一律迁往“生产建设兵团”。由此，我们这批原南昌八中一九六九届的初中生在一九六八年下到“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劳动一年多之后又在一九七零年的一月二十五日全体转到鄱阳湖畔的“生产建设兵团”。到“兵团”，又开始新的战斗，接受新的考验。实质就是经受更多更长的苦，耕种更多更广的田。

在“江西生产建设兵团”那段日子里，同学们有的待了四年，五年，有的六年七年，最长的整整过十年，甚至还有终身留下的。他们中绝大部分人是经过七八年后以“知青”大返城的身份才得以离开。李勤建就是其中一个，她是顶替燃料公司的母亲的退休指标再办理回城的。

好得有个二零一八年“上山下乡五十周年的大聚会”，使我在聚会上重逢了很多久别的发小，听他们讲生存的故事，了解她们各自的过去，并加了微信联系。由此也得知，李勤建同学回城最初工作是卖煤球的……尽管大龄成家，尽管求学不易，但她坚持努力，也赶上开明的大环境，十多年里充电进修求学摞移，经报考面试实习调用，试岗试岗再转正，终成一名合格的主任会计师，彻底走出家庭出身的阴影。

叶绿叶又黄，世事多沧桑，尽管她供职的单位合并合并三番五次，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她那主任会计师的位置一直是铁定的。为此退休后她也一直被延聘延聘再延聘。她曾在微信中自豪地告知我：“经过努力，我买了三套房。南昌红谷滩有两套，儿子和自己各住一处，海南也有一套，也算可以候鸟了。只是现在还在工作，已延聘十三年，我打算做满七十岁就坚决退休，也过过候鸟的生活。我一直记得你的提醒：‘人，没有自强自信，一辈子都得吃亏！’后来我真的是这样做的。谢谢你啊，再到南昌来，我要好好请请你。”岂料此话不久，她患病，恶疾，手术后一年七个月里做了二十多次的放化疗。因为发小，毫无顾忌，她一直告知我她的真实病情，也懊悔，说：“眼看摸到幸福边缘，却可能熬不到自己设置的候鸟生活”……我曾问她患病最初的感觉，她说是因为久坐，长期便秘，排不出光有屁，于是问医，一诊即是恶疾……唉，一位多么正直文静低调而又要强且有成功的发小啊，最后还是倒在了口罩期，终年也是68周岁……虽然她一直有设想有预期有人生奋斗目标，也很努力，但终没有过上自己向往的生活，能不唏嘘？

　　当年居住在观音庵里的发小合影

（摄于2018年上山下乡50周年大聚会）

至此，我还得提到另一位发小同学，他叫杨辉。

还是在云山共大的日子。那时候整天就是“劳动”“运动”，“运动”“劳动”。

一九六八年的初冬吧，一天早晨，连指导员站在晒场边的土台子上深情朗读了一篇“阶级教育”的“讲用”材料，说是有一名藏族农奴，在解放前受了很多非人的苦：幼年时他饿，馋馋地看着奴隶主吃鱼，岂料奴隶主竟剩下最后一口招手让他过去，当他战战兢兢靠近，奴隶主说喂他，结果在他张口的一瞬间，一双银筷戳破了他的喉咙……后来，遇到解放军，大军给了一块糖，他惊喜舍不得吃，馋不过时拿出来舔了舔，哇，竟然惊奇发现：“天哪，原来糖是甜的！”……指导员念完材料，谭志刚老师领头高呼口号：“打到万恶的旧社会，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到奴隶主，打倒反动派，人民民主专政万岁！”而后就宣布：“忆苦思甜，今天中午全连吃‘忆苦饭’，自己吃自己盛，不能浪费，绝对管饱！”

这对发育中的青少年绝对是个好消息，对我的同学杨辉那更是难得的好机会。那天他特高兴，干活也特卖力，捱到中午收工时候，他是第一个冲进食堂的。进食堂，提勺就舀，眨眼就捧出满满一大碗。端着成果，捧来收获，碗中飘散升腾的全是笑意与自信。立马，唏哩嗦啰，竹筷挑起得意。眼里闪烁甜蜜，张嘴吸吮满足，咀嚼满口胜利……

因为饿，因为贪，吃完又挤进人群再盛第二碗。

开初，第一碗他吃得干脆利索，到第二碗时就迟迟艾艾了。只见他，人靠着柴垛，神情懒懒，竹筷插进碗里，慢慢地搅，一点点挑，半天半天嚼一根，慢慢吞吞吮一口……毕竟那是“忆苦饭”啊，全部是薯藤萝卜菜叶煮的粥。——当时因为饿，饥不择食，只为赚饱。人就是这样，不得知足，见饱还要盛，满心只是贪，吃了一碗又盛第二碗。可第二碗只有菜叶藤梗毫无米粒，这下杨辉可犯了难：肚已饱，眼前还剩大半碗。“忆苦饭”是不能倒的，浪费是犯罪！因此吃不是，倒不敢，只能呆呆立在原地看着那只碗。久捧碗，眼木木，身体僵僵地，全部心思还是那只碗……

僵持半天，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将那只大搪瓷碗放到柴垛捎尖上，退后一步假装助消化伸腰架腿，结果一脚架上柴垛，啪，那碗掉下来，呀，一脸假装的惊讶，眼力却掩不住喜笑，当时的尴尬苦愁棘手终是化解了。

在那年代，有个铺天盖地的词叫做“立竿见影”。果然，中午吃过的“忆苦饭”一到下午就“立竿见影”了。当时我与杨辉在一个小山垅里砍柴，他立上风口，我站下风头，真的是苦不堪言。他时不时发出噪音，连连污染，响的，闷的，一阵阵，一串串，我厌恶，责骂，移步，全无济于事。整整一下午啊，在那小小的山旮旯的垅坳里，全部充斥着红薯藤萝卜屁，久久散不去……我怨怒，骂他一下午，他却始终笑嘻嘻的。

　　当年16岁的杨辉

（截图于1969年班级集体照）

其实，屁，也并非全因饱胀撑出的，有时候紧张急迫恐惧也出屁。我印象特别深，杨辉就是一个实例。

还是在云山共大，那是一九六九年的深秋，连队规定，为护秋收，必须每夜轮班派人驱野猪。杨辉是“专政对象”（因为不服管，且沾染点社会习气），故而与我结伴（我是监督他的）。他，个子虽大，但胆子小，特怕鬼，每逢轮到我俩驱赶野猪时，他必定要抢着打锣走后，让我提马灯走前……

那驱赶野猪啊，可真是另一项刻骨铭心的记忆！

几乎每个秋夜，野猪都在山垅的梯田里出没，偷吃稻谷，踩蹋菜地，拱翻糟蹋大片的植物。为此，连里夜夜派人驱赶野猪。不停敲锣，大声吆喝，顺着山垅里兜兜转转，所有山龙都要走遍。天天敲锣，夜夜吆喝，通宵不停直至晚稻收割完毕才能结束。

我与杨辉每回出行他都战兢兢，啰哩啰嗦。一会儿说饿，一会儿说困，一会儿抱怨连队欺负人，夜夜叨叨，怎么苦差事总轮到我们两个人……夜夜这么说，夜夜这么走。步缓缓，气哼哼，怨语不断，步也沉沉，夜更森森。只有炸裂的锣声可作宣泄，只有大声的吼叫可作回音。在那空旷黑暗的秋夜中，“咣——，咣——，咣——”，这轰响单薄延续的声音的确可以壮胆，那大声吼叫的“喔嗬——，喔嗬——”，“喔嗬嗬——”确实可以提气驱寒。走几步，三声锣，“咣——咣——咣——，”一齐喊“喔嗬——，喔嗬——，喔嗬嗬——”真有如叫冤，叫魂，一喊三回声……

山野里，特幽静，锣声，在夜空里久久回荡：爆裂，雄浑，刺耳；喊声，在寂静中回响延续：单薄，绵长，也稚嫩……两者交织，不和谐的爆烈，反差明显，传音悠远，特别瘆人……

那寒夜里驱野猪啊，敲锣，使劲，喊叫，不停，一点不偷懒，每回都全力。因为使劲敲锣叫喊不仅驱寒，更多是驱除自心的恐惧。

记得有一回，那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我俩刚走出罗田垅路过水库，我突然喊住杨辉，“看，路边，草丛里，两盏碧绿的灯！”杨辉一探头，“喔，笃真咯！”说着鼓槌立刻插进裤腰，瞬即拔出柴刀，一大步跨窜到我身后。我也旋即转身，面对六七米远的绿眼睛，紧握马灯和茶树棍，屏息后退。退了三步，杨辉使劲用柴刀背敲锣，我提着马灯急晃，右手的茶树棍一直横扫路面：“咣咣咣！咣咣咣！” “喔嗬嗬！喔嗬嗬！”几声锣响过后杨辉撒腿就跑，慌得我连打寒颤也跟着跑。奔跑中只听得两人踢踢跶跶的脚步，还有他独自劈劈啪啪的屁声。

我们一口气跑到连部，都不敢进寝室（抓到那是要受惩罚的）。也不能进任何屋（所有房子都是关着的）。两人就那么站在食堂门前的石台阶上粗粗喘着气。旋即杨辉急往水房，我问：“你干啥去？”“妈的”，“我，我，我裤子上有滴子屎！”……

第二天当我们把昨晚的遭遇讲给农工听，都说：“你们幸运，那是遇到了红毛狗。红毛狗是好兽，不伤人，他喜欢跟人走，会把你们送到家门口。”虽然说是好狗，可毕竟吓得我们半死，杨辉一路跑一路放屁，裤子上还漏出屎！

真的，在共大的那些日子里，我与杨辉多次驱赶野猪吃了不少的苦，但没有一次遇到过野猪。倒是在秋收以后的一个大白天里大家才真正见着了野猪！

那是晚稻收割送粮过后，我们排一群男生从校部粮库徒步走回连队。当时一行八人，刚下山路“劈山开”高地的陡坡，突然，谢福镇伸手将大家一拦，“停，前面有野猪！”

所有人止步，眼睁着十米开外迎面一群野猪。两大，十二小，母猪打头，公猪断后，它们旁若无人从东往西浩浩荡荡穿过山路……八名少年原地立住，痴痴看着大气一丝不敢出。

先前农工吴队长就讲过：“见到野猪千万不要动，只要你不惹它他就不会伤人。早年本地有个猎户用铳打野猪，一铳冇打死，填弹又来不及，结果被野猪追着咬，情急中慌忙爬上树，没想到发了怒的野猪连啃带拱，硬把一棵大腿粗的松树拱倒了，用獠牙把猎户的肠子挑了一地……”

在“共大”一年多，我也只有那回才真真切切见到了野猪。过后回想也实实后怕，那黒夜里在山垅间驱赶野猪哇，根本就是自己在找死！

眼见为实，野猪根本就不怕就人，眼见那走在最后的约有三百斤的大公猪，半尺长的鬃毛，长长的獠牙，凶狠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哼哼哈哈，雄浑威武。好像示威，也似得意，只有它停在路边，等所有野猪穿过路上了坡它才缓缓起步，起步还一步三回头，望望，又望望，“呼噜呼噜”“哼哼哈哈”，而后才缓缓钻进了松树林……

由此可见，黑夜里打铜锣吼叫驱野猪啊，屁，完全是愚昧，自欺虐人的把戏！

岂止是驱野猪，在那年月，多少事只凭臆想，简单，冲动，不计后果，只想“斗争斗争斗争”，人愚命贱，“人定胜天”，做事全不用脑，整个儿充斥着荒谬、愚昧、折腾，全都是人造的罪！

一九七零年一月我们又转到生产建设兵团。有缘，我与杨辉又分在同一个营同一个连同一个排同一个班。因为在云山共大我们学会了犁田，因此到兵团即插入老农工一道干技术活，整日就耕田。

还是春插的季节，我们在斗门塘边的山垅上耕田。杨辉居上，我在下。我刚耕好的田，农工子女小毛即过来耙田。耙田那可是轻松的活，人踩耙上，手执牛鞭，口中哼哼，踩耙犹如乘车，惬意也好玩，多是由个小人轻的农工子女担任。此时也正天气晴朗凉风习习，小毛站在耙上扬鞭哼唱并一直朝杨辉得瑟：“黑啦啦啦啦黑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全国人民力量大呀，打倒美帝野心狼呀。嘿嘿，啪——！”他朝牛背上抽了一鞭，牛疾疾走，小毛竟坐下来在耙上咯咯地笑。此时杨辉实在耐不住了，他从上垅田跳下来：“我戳，你也太惬意了，来来来，你下来，让我也来试一下！”说着抢过小毛的牛绳，也学样一屁股坐在耙上。随后“啪！走！”，往牛屁股上重重抽了一鞭。那牛伸头蹬腿直往前摞了摞便停了步。“我戳恁娘，你还欺生，还不肯走！”“啪啪！”连着重重的又两鞭。可那牛已头低垂，脖颈梗梗，身体前倾，四肢绷直似弯弓 ，倾其全力耙也依然不动。杨辉急了，“还不走哇？啪啪啪！”竹条往牛腿上横扫又重重三鞭。牛依然是四腿绷直肩头前拱，耙还是丝纹不动。“啪！”杨辉又一鞭，牛突然肩膀一松，尾巴一翘：“噗，噗——”，两声牛屁打出来，喷出一大泡牛屎！

“我戳，我戳，我戳达恁娘咯鳖！”杨辉触电似地弹起来，双脚在田里蹦跳，边跳边叫边抹边甩手，因为头、脸，手、整个胸口全是稀牛屎！ 他一路跑一路跳一路叫，径直朝斗门塘下水边走……

“嘿嘿嘿”，“咯咯咯”，我和小毛止不住笑。小毛连连摇手，“莫怪我，莫怪我啊，是你自己抢着耙田的。”我说：“天那个天，你也不想想自己多重小毛多重，那老牛怎么拉得动！”……他越跑越远，我的话肯定没听见，只在风中传……

当50年后“知青”大聚会时我曾站在云山共大农二部的山垅前当面问杨辉：“你还记得我们吃忆苦饭吗？记得我们砍柴，记得我们半夜三更在这山垅里驱野猪吗？”

他连连摇头：“不记得，不记得，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呢？难道在兵团斗门塘耙田时牛打屁喷了你一身屎也忘记了？”

“是吗，还有这个事？哦呵，忘记了，忘记了，全部忘记了，一滴子印象都没有。你晓得啵，我后来在南昌市搬运公司出过一次工伤，被电打到了喔，差点丢了命，住了三个月的院！”说着便解开衣扣，露出沿脖子到胸口有条一尺多长的伤疤。旁边也有同学插话：“他呀，已经被电打傻啦！”

“是哟，是哟，笃真被电打傻了，我是工伤提前五年退的休！”

2018年上山下乡50周年大聚会老同学合影

（左二为杨辉，左三是作者）

唉，这个屁人啊，岁月磨钝，记忆清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但终还是有人记起，记起就写了以上关于他的屁事。

杨辉，初中学历，只读过小学6年级。

16岁下乡，务农10年，到26岁才回城。

回城，顶替父职，当了一辈子的搬运工。

因工伤，提前退休，不幸在新冠疫情中终止了生命。终年69岁，还是唏嘘。

唉，出身低微亦如蝼蚁，环我周围，蝼蚁的发小屁人还真的不少。

一九七三年底，江西省宜春师范和高安师范曾到我们“兵团”招生。那时候招生不用考试，考试早已砸烂。入学只要个人申请，组织推荐，学校政审，由此走了一批知青。我就是那年随同学们一起走进高安师范的。

那时候的高安师范还属草创，校园一片荒凉。毕竟撤校十年刚刚重建，我们是文革后进校的第一批“工农兵学员”。校园特简陋，没有教学大楼，没有操场，更没有现代化的教学设施，只有原江西省卫生材料厂遗下的一排三栋连体的车间。那排钢筋水泥的建筑就是学校的礼堂、仓库，室内体育场。当时工厂的设备已经搬走，但工业垃圾依然还在。学校的学生食堂根本没有桌凳，学生买好饭都是端着吃，女生要么坐在教室，要么回到老四合院的寝室。男生全部集中坐在平房宿舍对面的车间台阶上。一日三餐，都端着饭碗来到这个约定俗成的地方，东晒有树，西晒有墙，车间高大的厂房挡住了阳光。因为紧贴路边，四面通风，便捷且阴凉，确实是嚼牙膏，嘎三胡，摆龙门阵，吹牛聊天，谈天说地的好地方。在这里，经常会上演固定的节目，总有位矮个瘦小的同学，他常有突兀搞笑的表演：简单固定的形式，每回不一样的说辞，每一次的怪招总能把同学逗乐。这乐趣苦也甜，全是恶作剧。但那恶作并不遭人嫌，人嫌四散，四散又不走远，都端着碗骂骂咧咧，骂咧中尖叫，尖叫中又傻笑，甚至还的捏着鼻子笑得喷饭。

举两个例子吧。

一天中午，大家齐聚在大车间的门旁，一齐仰头看墙上“强烈要求分专业班”的大字报。突然有人一路高叫：“喂，让一下，让一下，大家请让一下，安静，安静，请听我作报告！”说着挤进人群，立在最前端。他背墙面人，“嘿嘿！”先干咳两声，接着一本正经：“同学们，大家听我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战友，还记得吧，我们是从南昌到云山，从云山到兵团，又从兵团到师范，大家不要忘记，我们曾经都是红卫兵，我们是造反派，我们今天依然是战友！我们善于砸烂一个旧世界，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我们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要发扬反潮流的精神，我们要坚决向旧的教育制度开刀！全体注意啦，我们现在就要，就要，”说到此处，他即刻打住，一脸严肃，静止三秒，重又高叫：“我们就要立即向旧的教育制度，开刀，开——”，第二个“开”字拖腔，身子180度转身，低头弯腰屁股一翘，竟然那么精准，那么同时，前后两口一道发声：“开——炮！”“嘭——！”声落，音停，一个响屁放出来，臭气恶熏熏。“哄——”，人群瞬即四散：“我戳！”“扯卵蛋！扯卵蛋！”“好雀剥！”“怎么可以这么玩！”……“嘿嘿嘿”，“哈哈哈”……人群边骂边跑，边跑也边笑。

还是吃饭的时候，一大群人都端着饭碗聚坐到大车间的台阶上，海阔天空谈兴正浓。突然，还是这个矮个瘦小的同学，他放下碗，一个箭步跳到人群的中间，（也有个别先知先觉的同学抿嘴默笑摞步悄悄移开几步远），但绝大多数同学还是木知木觉惊奇地看着。只见他，扎马步，高昂头，一手按掌，一手高举，嘴里叨叨念念即兴唱出一串词：“喂——，大家注意啦，打瞌困咯睁开眼睛哈，上课咯快滴子走，上班咯走快些，买菜咯风快走，作客咯等一下子走，胆大咯不着吓，胆小咯走远些，老人家躲到屋檐下，大人蒙到细伢子咯耳朵，注意啦，响——炮——啰——”，而后左手翻掌示意按住，右手在空中大大划了三道弧，而后，突然僵住，静声——抬头——四巡（模仿爆米花师傅一连串熟练的动作），夸张作出用力状，再重复一遍：“响——炮——啰——”，急速，左手再按住，右手使劲一扳，再弯腰，挺臀，精准发音：“嘭，嘭！”两个响屁放出，人群尖叫，四散而逃。逃中有骂，逃中有笑，逃中有人把饭喷洒了……每每有领导或老师走过，先是惊诧，莫名其妙，过后便是摇头，报以礼节性微笑。

截图于一九七五年高安师范班级毕业照

（图中圆圈内即爱放屁的矮个瘦小同学）

时光荏苒，一晃两年毕业了。

毕业分配，因学校教师稀缺，我与另九名同学留校任教，其他同学各奔东西，从此少有联系。

五十年后有了微信，你拉我拽建了同学群。中断几十年的音讯接通，随时会有同学间问候的消息。但那位瘦个矮小爱搞屁作剧的同学则未加入大群，毕业四十周年聚会也没参加，据说在其他小群他也长期潜水不说话，显出特别的神秘，低调。

其实，这同学也真的不易，更难能可贵，其最大的优处便是能审时度势把控并改变自己。虽然人瘦个小，但他打小聪明，街道里知名，中学里出名，共大里著名，兵团里更闻名。闻名出于义气，闻名出于创意，闻名出于能结帮聚人，闻名更出于有出格的调皮。据说当年他申请到高安师范读书时，兵团连队的军人领导只差没有敲锣打鼓欢送，并且暗中鼓动与他要好的几个哥们一道结伴离去……

五十年后回评，他的可贵在于明智，在于克制，在于出新。毕业亦即修道，学会改变，开始稳重，行为低调，以致终修成了正果，最后是在南昌市知名检察官的任上退休。

但也遗憾，他的生命终结还是停在了口罩期，终年也只69岁。

他，叫汤海清，绰号细狗，我们中学的同学，兵团的战友，师范的同学，亦算发小，故而依然唏嘘。

　　行文至此，我突然打住，关闭手机，脑中离奇冒出个有悖常识的问题：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说善，恶是后天造成的，那么平时的善为什么一遇变故即刻变恶？以前，我是笃信“人初性善”的，步入老年则信了“人本性恶”。因为“好逸恶劳“、“广欲多贪”、“恃强凌弱”都是人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一遇环境土壤，一涉及切身利益就百般手段赤裸无遗。是故，善，该是一种信仰和修为，一定要在日后的自我修炼提振后才会有所收获，才能扎根于心。由此，草芥能越级升华，哪怕跨上极小的一级台阶，成灌木成矮株，也必要有修炼和付出，否则根本无法改变自身更无法超越升腾。这是一个必由的过程，至于突逢甘露运升紫烟的个例，偶然也有，但不必夸张扩大，那毕竟百分千分之一的概率，出类拔萃的少之又少，绝对绝对大部分的依然茫茫草芥，包括我，修炼不足只能屁民至今。

此刻，似乎感觉我这屁文就如扬尘抛沙泛泛无益也大有不雅。转而一想，好像也并非如此，古人不也有好多写屁的诗文，还有专门写屁并出诗集的和尚（见明. 志明 . 《牛山四十屁》），这里我就随摘几首吧：

明朝神童林观过七岁就写了《咏 . 转失气》的诗：

视之不见名日希，

听之不闻名日夷。

不啻若从其口出，

人皆掩鼻而过之。

他在诗中巧妙化用《道德经》《书经》《孟子》之句，将放屁之事说得文雅诙谐。

清人陈继苏也写过《臭屁行》的诗：

屁也屁也何由名？

为其有味而无形。

臭人臭己凶无极，

触之鼻端难为情。

他就极具生动形象地刻画出放屁的特点和情状。

还有，唐代和尚寒山也作过《题楞伽山殿壁》的屁诗：

许久不见诗人面，

今见诗人丈二长。

若非诗人高丈二，

缘何放屁在高墙。

他这是以“屁”赋诗，愤怒斥责和嘲讽那些爱在寺庙墙上胡乱涂鸦的游客。

由此可见，写“屁”的文字也并非不雅，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人也曾写过一首含“屁”的词呢，全文照抄如下：

《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

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

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

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

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此诗写于1965年，1976年年1月发表于《诗刊》第一期）

我清楚记得此词发表时曾举国轰动，特别最后那句“不须放屁”更引起世界的热议。至此，我豁然开朗，信心倍增，原来“屁文”不屁，也是可照登大雅之堂的。于是再开手机，赶紧，继续，又点戳文字。

其实，稚嫩耄耋，草芥浓株，风雨春秋，阳光四季，都只是过往，云飘世纪而已。致于人性喜恶，大同平移：都好花，广爱美，喜看斑斓，频记彩虹，都愿悦耳，共祈吉利，这是自然而然的。但真正俯身芥草拾捡落叶关注泥沙的，的确很少很少。所以，屁人屁年屁事儿就悄悄得无痕无迹天经地义，即使有市井歌谣代代传唱也终归落落声稀不得鼓励，以至销声匿迹。譬如，北方的儿歌：

叮叮当当叮叮当，打屁先烧香。

粗米粗细米细，今天千万莫放屁。

湖南的：

叽咕哩叽，叽咕哩叽，

新娘子上轿笑嘻嘻，

叽咕哩叽，叽咕哩叽，

笑嘻嘻，上轿千万莫打屁！

还有：

打屁一股烟，

南风吹上天，

皇帝管不到，

打屁是神仙！

等等等等，这些充满童趣快乐诙谐的歌谣还能听到吗？

所以，当我散步时听到孩童的屁哥就触景生情现出激动。那么，这是丰富呢还是单一？无须解答，因为岁月荡涤，爱好转向，时代不一样了，存在即合理。当然，也有人会拾遗，爱把屁人屁文加以珍惜。这便是我写作此文的动机。

其实，那些年（包括疫灾）夺走了很多生命，还有我没有提及的发小，朋友、同事，更有我至爱的亲人。譬如发小同学刘志红，生产建设兵团文艺宣传队里的同学大头壳王春元，百灵鸟独唱演员上海知青裔筱琴，他（她）们都是我的战友，是我熟悉交好的人。她们也都是在疫灾里过世的。还有我的胞弟我的妻哥，都无法一一提及，徒留感慨和唏嘘。因为不涉及到屁，故而我没有将他们在此文中载入，只心里默默祈祷祭奠。此文，我只想给屁年里的屁人发小老同学陈伍江、李勤建、杨辉、唐海清立个小传，留点时代的痕迹，也是给他们一个祭奠。同时也想给同代人找回点记忆，免得人尚在事已忘，那也是可悲的。除此外，但凡有其他人愿听的且听，不愿听的划去。等当事人这一代全部谢世，一切还归自然，该咋咋的，如此而已。

二零二五年九月十一日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