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

信钧

《秋凉》

文/信钧

秋意渐次浓了，天气也一日凉过一日。极目远眺，远山被薄雾萦绕，如梦似幻，宛若一幅水墨在天地间徐徐铺展。俯身看去，草叶上缀满露珠，如碎钻般剔透，它们颤巍巍立于叶尖，终是不堪其重，悄然坠入泥土，再无踪迹。河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静默而深澈。

天空高远澄明，如一泓湛蓝湖水，浮云疏淡，自在飘荡。偶尔有雁阵排成“人”字，从北向南匆匆掠过。它们毫无留恋，振翅飞向远方，如同奔赴一场无须回头的约定。

田野之间，稻穗低垂，将大地染作一片金黄。农人穿梭其中，机器轰鸣声取代了往昔镰刀起落的节奏。不远处，吐絮的棉花如星点镶嵌大地，恍若初雪降临，却比雪更多几分柔软的生机。这丰收的景象，往年总叫人欢欣，今年入我眼中，却无端添了几分索然。

山坡上桔树果实累累，橙红的热闹压弯枝头。葡萄园已收获完毕，空气里还弥漫着新酿的葡萄酒香。远处的杂树丛中，几只乌鸦低回徘徊，不时发出“哇——哇——”的叫声。山脚下，牛羊低头啃食青草，并不知晓自己膘肥体壮之后的命运。还有几只秋蝉，仍躲在枝叶间嘶鸣，不知是心犹未甘，还是预感大限将至，拼尽最后气力呐喊。

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却又截然不同的秋天，我的父亲远去了。

他走的时候，稻正黄、棉正白、桔正红、葡萄酿成了新酒。父亲生前极爱秋天。每年这时，他必躬身下田，即便年岁已高、身体渐衰，仍不肯闲下来，仿佛土地才是他生命的根系。而今，他终于歇下了。再不见他弯腰割稻的背影，再听不见他念叨收成，也再看不到他数着串串葡萄时脸上漾开的笑纹。

父亲的离去，抽走了这个秋天所有的温度。天地仍热闹，丰收依旧盛大，但这热闹与我隔了一层透明的墙。稻田、棉地、桔园、葡萄园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远似天涯。机器仍在轰鸣，农人依旧忙碌，万物循着各自的轨迹前行，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唯独我的世界，从此缺了最重要的一角。

他是那样地不舍。不舍这平凡温热的人间，不舍他耕耘一生的土地，不舍这个他用爱守护的家。他一生勤恳，情感始终深沉如秋土，默默滋养着我们一家。

秋风乍起，稻浪翻滚，如低语，如思念。风也吹起我空荡的衣襟，凉意渗入肌肤，直抵心底。这凉，不只是季节的寒意，更是人生永失至亲的苍冷。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并不在意人间的悲欢。秋天依旧丰美如画，无视谁的泪水正在暗处潸然。

夕阳西下，远山雾色愈浓。我独自立于田埂，回望着那新添的坟土，心中蓦然醒悟：这秋凉，并非骤然降临。它如父亲头上的白发，初时不易察觉，待惊觉时，早已漫上鬓边。时光流转、生命更迭，皆是如此，无声无息之间，沧海已成桑田。

秋凉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

（2025年9月12日）

(所用图片系送葬路上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