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白溪镇彭家村,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大村,上百年来一直种植水稻。村里的水田面积也有上百亩。而这些水田基本分布在一条小溪的两旁,即使干旱季节,也没有多大的忧虑,因为在七十年代时,一个生产队,最少有两架木质水车,这两架水车,在抗旱救灾时期,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到八十年代中期,水车便进入了寻常百姓家。</p><p class="ql-block"> 记得少时,每至炎夏,天公便似吝啬了起来,不肯施舍半点雨水。田里的禾苗初时还抖擞着青翠,不几日便垂头丧气,边缘卷起焦黄,像是被火舌舔过一般。村中的老人便仰面观天,皱纹里积着愁云,终于叹道:“要救禾苗,只得借人力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水车便从各家的角落里抬将出来,架在河边。那水车颇有些年纪,龙骨一节衔着一节,已然被岁月磨得光滑,水板吱呀作响,仿佛一具老朽的骨架,稍一用力便要散架似的。然而饥渴的土地等不及新物,村人只得将就着用。</p><p class="ql-block"> 天色未明,大人们便已出动。他们赤着膊,露出被太阳烤得黝黑的脊背,筋肉条条绽起,如同田埂般纵横。四人分别立于水车两侧,手扶横杆,一脚踏下,一脚抬起,如是循环往复。起初尚见从容,脚步起落间还带着些许节奏,宛如舞蹈;到得后来,便只剩下机械的起伏,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远处的田地,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p><p class="ql-block"> 水车发出痛苦的呻吟,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和着水流溅落的哗啦声,竟成了一种古怪的乐曲,昼夜不息。那水流沿着沟渠蜿蜒前行,缓缓地、吝啬地滋润着干裂的田地。禾苗得了水,便稍稍舒展叶片,然而这点水终不过是杯水车薪,方才湿润了地皮,转眼又被烈日蒸去了大半。</p><p class="ql-block"> 我最记得同队的召再叔,他是个沉默的汉子,平日里话极少,踏起水车来却最是卖力。他的脊背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汇成细流,沿着脊沟滑落,滴入脚下的泥土。有时他会忽然抬起头,望向远方,目光穿过田野,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p><p class="ql-block"> 小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嬉戏,尚不解大人眉间的忧愁。我们只觉得水车有趣,竟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找一根横木,两人对踏,口中发出“咿呀咿呀”的叫声,以为游戏。大人见了,也不呵斥,只是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苦笑。</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水车声仍不绝于耳。大人们点起煤油灯,挂在车架上,昏黄的光晕中,他们的身影变成了晃动的剪影,脚步依然起落,如同时钟的摆锤,测量着漫长的夜。蚊虫围着灯光飞舞,不时叮咬在他们汗湿的皮肤上,他们也顾不得拍打,只任由那些小虫饱餐而去。</p> <p class="ql-block"> 到了九十年代,田畴间排布着铁制的抽水机,只合上电闸,清流便哗然而出,顷刻间灌满一田。村人言及旧时水车,青年一辈多已不知其为何物。</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却在梦中常闻那咿呀之声,见那些黝黑的脊背在烈日下起伏,汗珠滴入干裂的土地。我想,那水车踏出的不仅是救禾苗的流水,更是一种如今已然消逝的节奏——人在自然面前的谦卑与顽强,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固执,那种将自身血肉化作甘霖的痴心。</p><p class="ql-block"> 今之禾苗,无须人踏水车而自得灌溉。然则当年踏水车的人,他们的汗水与脊背,他们的叹息与期盼,岂不就随着那咿呀声,沉入了深土,化作我们脚下看不见的根基了么?</p><p class="ql-block"> 作者 彭剑峰 (网络媒体人)</p><p class="ql-block"> 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