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猫夫妻

珍山清河

　　一个三条腿，一个一只手，两人搭配，相依为命，都能体谅对方；从没红过脸，也从没斗过嘴，恩爱有加，想敬如宾。街坊邻居风趣的说：“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那真叫绝配。”

　　在枕头山那平缓向阳的南半坡上有个人字型沟岔，沟沿的土崖下零零散散的土窑洞里居住着几十户人家，人们听钟声上工，闻钟声下工，过着朝七晚六的集体生活。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凭工分得粮，男十女八。一日三餐由妇女们操持着，早上、中午在家做饭洗衣，照顾小孩；上午、下午下田劳动。会跑的小孩带在身边，不会走路的放在床上，留在家里，歇息时回家探望喂奶。方便打洞的土窑里老鼠盛兴，肆意妄为，时不时的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被咬伤鼻子或耳朵的，也有两个小孩的鼻子被活生生咬掉的。阿猫的母亲总是担心儿子的鼻子也会被老鼠咬掉，便给儿子起了个虎虎生威的名字来震慑可恶的老鼠。大儿子叫阿虎，二儿子叫阿猫，小女儿叫猫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阿猫四五岁时，意外的不幸降临到了阿猫身上。那时的山村，医疗条件差，防疫不到位，得了小儿麻痹症的阿猫小腿肌肉萎缩，不能行走，因治疗不及时落了个终身残迹。小小年纪的阿猫靠拐杖才能站起身来，一走一晃的行走在村头村尾，行走在坎坎坷坷的人生路上，威震鼠胆的阿猫也成了三条腿的瘸子。

改革开放后的猫父认为拄着拐杖的聪明阿猫上不了台面，便将自家的承包地划出二亩种上了苹果树，让初中毕业后的阿猫留在了家里照看果园。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残疾的阿猫在果园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照看果园，果树为伴，虫鸟为朋。一日三餐从东岭上的果园到沟岔深处的家里，吃罢饭再回到果园，上山下坡艰难的、不辞辛苦的往返于乡间小路上，晃晃悠悠的度着光阴，度着人生；过着寂寞、单调、枯燥乏味的生活。朝看红日冉冉，晚望霞光绣天，春来花开花落，秋到果实累累。每当看到那白里透红的、圆圆的苹果容颜时，浓眉下那双严肃得有点呆板的双眼才会放射出喜悦的光芒。仿佛眼前是一张张妙龄少女的脸，温柔善良、朴实大方，纯洁中透着一丝羞涩；让人羡慕，令阿猫想入非非。

阿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托媒婆说媒，人家一看阿猫拄着拐杖那别扭的走姿，便对未来失去了希望，见一次面就拜拜了。一次次石沉大海，让阿猫心灰意冷，每逢媒婆提亲总退避三舍，潜心研究起家电微修，仿佛那小小的零件才能陪伴他终身似的。只有那小巧灵笼、精致别样的收音机、录音机、单放机才美丽动人，让人留恋，带给他信心、快乐与希望。

突然一天，一架飞机在村子上空一圈圈的盘旋了良久，阿猫站在果园里目瞪口呆的看傻了眼。飞机飞的那么低，仿佛略着树稍飞过去的，影影绰绰能看到飞机的窗子似的，莫明其妙的阿猫觉得怪怪的，这飞机要干什么？疑惑不解的阿猫始终末想明白。过了没多久，村里便有人风言风语的说：“慧眼识珠的专家在村子上空的飞机上考察，是为新县城选址呢，咱村有希望了。”果不其然，几个月后，三纵三横的基础道路便开始修筑了，阿猫家的苹果园也被圈在了方格子里面，距路边也就几百米吧。

枕头山上的南坡村被规划局定为新县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梦盼着成为城里人的农村姑娘也心花怒放了，有不少人想通过婚姻变成城里人，过上霓虹灯下的生活。南坡村的阿猫也有幸遇上了知音，媒婆给他介绍了一个中等个头，扎着两条短辨子的姑娘。温柔、善良、纯朴、端庄、大方，初次见面的阿猫眼中放射着激情四溢的光芒，阿猫的父母也觉得两人很般配，与阿猫一样一米六多的个头，人也诚实、本分，是过日子的料。只是在手上总戴个手套，具说是工厂打工时伤到了，留下了残疾，成了一只手的姑娘。然而，对阿猫来说这不算什么，自己不也走路不便吗？一个只手，一个一条腿，二合一这才叫般配。谁也不说谁，也免得对方闲气，心诚人善比什么都好。就这样，一桩亲事定了下来，女方比阿猫还年长三岁。常言说：“女大三，抱金砖，”这话让阿猫心里美滋滋的，他觉得自己以后有福了。年后，阿猫父母怕出什么变故，以防夜长梦多，便迫不急待的为两人举办了婚礼，阿猫从此有了相依为命的伴侣。父母去逝后，阿虎住新宅，阿猫住老宅，兄弟俩人各自为政，过起了红红火火的小日子。

　　信息化的二十一世纪来的有些突然，房地产的春天早早的降临到了开发了二十年的汉关县城，山花、田花、家花竟相争艳，百花齐放。单位建房已成历史，轰轰烈烈的房产开发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有资本、资质、实力的机关单位、大开发商圈地为王，光明正大的搞着房产开发。从中层到高层，从中档到高档，一幢幢精致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个个环境优美、醉人心扉、引人入胜的名贵小区呈现在丈母娘和妙龄少女的眼前，肆虐着、撩骚着垂涎欲滴的心扉。爱钻空子的有钱人趁机搞起了抄房，楼市行情推波助澜，惊艳着市井居民。高楼大厦背后，有处老宅的、有点能力的，能买到一小块地皮的人都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将地利天时化。在不起眼的一小块地皮上，建起一个单元或二个单元的六层砖混结构小楼房，来凑热闹、来掏金、来满足资金欠缺的适龄小伙子和未婚妻城里有房的欲望，让丈母娘放心的成全年轻人的鸳鸯梦。这本小利大的小小产权房，得到了不少城里人的情赖。抓住天机就是利益，他们见缝插针、给贪心的城管一点甜头、一点油水，便可趁机偷偷建房，圆自己的发家致富之梦。

2009年秋天的南坡村十队，李三兄弟的老宅改建项目已接近尾声，有个个头不高，精致略带严肃的残疾人拄着拐扙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工地。那整齐的黑蓝色中山装衣领内裹着一张略黑略瘦的方面孔，一双浓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四处打量着，那寸发平头修饰下的成熟面孔也显得更加精致了。门洞下聊天的房东李三打量着那四十来步的中年人问：“阿猫兄弟，是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我想找保国商量点事，他人呢？”他正而八经的说着向李三走去。李三忙让座说：“你坐这歇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通报一声。”说着便掏出了手机。

保国原是太平镇机砖厂的会计，砖厂倒闭后便当起了小小的包工头。他头脑灵活，干事精明，手下有二十多个能工巧匠。七八个瓦工，四个钢筋工，六个模板工，还有几个混凝土师傅，加上小工就三十来个人吧。他的手下大多是多面手，砌墙的也会抹灰，钢筋工大多会电焊，楼板安装大多由混凝土人去做，只要有一个懂技术、识图纸、会测量的，建个六七层楼还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事。包工不包料，只争工钱，没有工程资料，工程完工，拿钱走人。贴砖的、防水的，特殊工种都由主家自行安排，绝无后患。阿猫找他，是想在老宅基地上建六层楼房，底层自己住，上面五层出售。一纸协议，私定终身，也不需要五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费心。钱花的放心，房住着安心，又能带来可观的收入，何劳而不为呢？

几天后的一天傍晚，我陪表哥保国来到了国道边的福满酒家二楼。早已在此等候的阿猫夫妻和宝红夫妇从餐桌傍站起身来笑脸相迎，说：“孙老板赏光，你们这边请。”接着，阿猫分咐服务生上菜后说：“孙老板，咱们边吃边聊；宝红你也认识，你给他姐家建的房子我们都看了，建的不错，我们非常信任你。这边，我们两家的老宅相邻，想连起来建一个单元，六层砖混，包工不包料，你意下如何？”保国诚肯的说：“我与宝红姐都是老熟人了，你们又不是外人，活虽小了点，而价格方面，还是100元每平米，我只是挣点辛苦钱，工完钱清。工程质量你们放心，还是老班人马，同一个技术员，只要材料没问题，工艺那是绝对的，给你们一百个放心。”说着、吃着、喝着，不知不觉中两瓶白酒已下肚，酒气冲天。蒙蒙笼笼的灯光中，面色红润的阿猫从包中掏出了合同递给保国。保国迷着双眼瞧了一阵，大笔一挥签上了大名。一笔交易成交了，大家共同举杯，预祝合作愉快，在说笑声中离开了。

阿猫这人，身残志坚，轻易不屈服于人。后来在与李三的闲聊中得知，阿猫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在方圆左右是个人尽皆知的能人。李三说：“你别看阿猫貌不景人，走起路来一蹶一拐的，下洛阳、闯郑州、上北京，硬是将成建局的堂堂副局长搞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只少在俺南坡村是个名人，有牙劲。”我颇感兴趣的问道：“怎么讲？”李三不慌不忙、别有趣味的讲起了阿猫的风流往事。

阿猫是八队人，与我们十队隔沟相望。东岭上的地都是八队的，上海路南起黄河大道，北至城北卧虎山森林公园，从东岭穿过。在城建规划中，那一段被称做东商贸区，路西是正局级干部的小别墅区，紧邻菜市场，路东是汉关县城独一无二的大张超市。涧大道与上海路十字交叉，附近有一高、职高、县人民医院，体教中心，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阿猫家的苹果园就在大张超市背后，与黄河大道北侧的城建局后院仅一墙之隔。阿猫想在自家的苹果园里建房，基槽挖好后被管城建的副局长得知，以违规建房为由，用铲车将其夷为平地。事后又想占为己有，准备私下开发建房，被阿猫举报后，二人你来我往打起了官司。势单力孤却不服输的阿猫老婆相互依靠，夫唱妇随，节底缩食，走上了信访之路，县里不行上市里，市里不行到省城。每次排队等待中都被县乡派住人员拦回，并承诺十天内解决问题；可几个月过去了，音信全无，仿佛一场场骗局。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阿猫决定明修战道，暗渡陈仓，见不到真神决不罢休。他一方面隔三岔五的到信访办讨要说法，一方面暗中找人搜集证据，将局长们的小别墅一一拍摄下来，制成录象带，装在凡布包中密秘上访。阿猫手持拐仗一颠一簸的走着，妻子背着凡布兜一步一趋跟着，看着，相依为命。在北京的大街上被地方驻京人员发现时，他们也发现自己被跟踪了，左躲右闪，总算感动了上天，得到了菩萨保佑。当夫妻二人穿过马路、换乘公交车时，耀眼的红灯拦住了追踪者的车子，侥幸逃脱的阿猫夫妇，顺利找到了大舅哥那个在北京某部门工作的朋友。在北京，在朋友的帮助下，阿猫夫妇闯过了地方官都过不了的关卡，终于递上了状子。阿猫夫妇刚从北京回到家里，县委书记便急不可待的招见了阿猫，亲切的对阿猫说：“老弟呀，以后有啥难事直接我，如果我不在，就找县长，何必大费周折呢。”阿猫答应了，说：“好，以后有啥事，我就直接来这了，谢谢书记。”

后来，在阿猫家的老宅改建中，听阿猫说：“那个主管城建的副局长，来陪了礼，道了欠，赔了损失，才了事。他苹果地的房子去年就建成了，现在住着呢，底层自己住，二层儿子住，上面几层卖了。这不，有了钱才想着把老宅重新建一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你们也要抓紧干，早一天完工，就少一天麻烦，免得城建执法大队惦记……”真是的，汉关县，地气斜，说谁谁到。闲聊间，城建执法大队的人找上门说：“民房只允许建三层，300平方之内，超了就是违章建筑，是要罚款的。”阿猫义证辞严的说：“你查好了，县城范围内，如果真的没有民房超三层的你再来找我，超几层，我拆几层。”执法人员也知道这个瘸子不好惹，草草的填写了一张告知单撂下，便灰溜溜的走开了。我半开玩笑的说：“人家可是城建执法大队，掌握着生杀大权呢，你敢顶撞？”阿猫哈哈笑到：“他们来，不过是想捞点油水罢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况且，干那一行的哪个身上不沾醒。惹我恼了，抓个把柄，直接找县长大人去。上面的政策都是好的，要为人民谋福利的；只是到了下边，就被那些扭嘴和尚把经念歪了。”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儒家有儒家的看法，道家有道家的说辞，基督有巷督的信仰，佛教弟子双手一合——阿弥陀佛，伊斯兰徒心中装着《古兰经》书，从不同角度和立场诠释着世间公理，缠述着自然中蕴含的真正哲理。我不知道，这其中又能包含多少情感因素，左右着人们的感知和认知，就让念经人带着情感的色素、绘声绘色的颂读吧。怎么看，怎么说，怎么想，那就要看听者的悟性和认知了，这世界本身就是丰富多彩的。

见我沉默不语，似乎在怀疑着什么，阿猫便补充到：“老弟不信？那就到现实中去寻找吧，真理就在现实生活中。”听他这么讲，我笑了，其实真理也藏在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