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海雕捕鱼记

张军

天尚未亮，水库却已醒了。水波在微弱的曦光中暗暗涌动，泛出幽青之色；偶尔的几声水鸟鸣叫，如碎玉跌落，在宽阔的水面上飘摇着散开，又轻悄地沉没。湿漉漉的晨气弥漫于天地之间，浸染了草木，也染透了树梢上玉带海雕的羽翼——那金褐色的羽毛沾了湿气，愈发显得沉重了，在清冷的水气里垂落着，仿佛是一道道未曾解冻的瀑布。

忽然，那沉重的翅膀扇动起来，鼓荡着湿重的空气，搅动了水面之下正迷离的梦。玉带海雕如一枚银箭离弦，斜掠着刺向水面，整个身躯霎时绷紧成了一条杀伐的直线。水面瞬间被劈开，浪花飞溅四散，随即它腾空而起，两只铁钩般的爪下，赫然已钉住了一条惊惶挣扎的大鱼。

它便这样擎着战利品，飞向岸边一株枯槁老树。那枯树不知死去多少年月，虬曲的枝干如老人僵硬的指骨，伸向灰白的天幕。它稳稳立于高处，爪下猎物尚在抽搐，鱼尾徒劳地拍打着枯木，发出“啪嗒、啪嗒”空洞的声响。此刻，玉带海雕挺直了身子，如一位临朝之君立于颓朽的御座之上。

玉带海雕俯首下去，那霜刃般的喙便毫不迟疑地啄向鱼身。鱼鳞四溅，如点点碎银嵌入了枯树的褶皱缝隙里。它撕扯着鱼肉，白生生的肉被拽离骨架，鱼鳃在空气里绝望地翕合——那鳃片开合之间，仿佛依旧呼吸着方才幽深水底的气息，而此刻只徒然吞吐着干涸的死亡。血渍便晕染开来，在玉带海雕胸前洁白的羽毛上，仿佛绣上了一朵猩红的花。

吃罢之后，玉带海雕略略松弛了身形，那沾湿的羽毛如帘幕般垂落，它抬起喙，安静地凝望着远方。东方天空逐渐燃起橙红，血色晨曦正无声地漫过天际，也泼洒于它的眼中。它那锐利的金色眼眸此时微微眯起，竟像熔化的琥珀，仿佛在吸纳天地间所有光亮。此刻，它周身透着一种凛然难犯的威仪，居高临下，似在巡视着脚下这片丰饶而残酷的疆土。

然后，它终于动了动身体，爪子松动，剔得干干净净的鱼骨架便从枯树高处坠落下去，“啪”地一声轻响，摔落在树下的草丛里。那雪白的残骸，在初生的草叶上，像一件被遗弃的祭器。玉带海雕低头看了看，随即振翅而起，巨大的翼影掠过水面，向着更远的晨光里飞去了。

太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阳光普照，枯树在明亮的天光下更显苍老嶙峋。树皮斑驳，岁月凿刻出深深浅浅的沟壑，爪痕纵横交错其间——多少代海雕曾于此撕扯食物，啄食饮血？树桩之下，鱼骨静静躺在泥土上，终将腐烂，渗入地底，或许终将滋养某株不知名的小草。

在枯木嶙峋的沉默里，生命只是不断被传递的宴席，生与死同席而坐，彼此消化。玉带海雕每一次的俯冲，每一次利爪的攫取，每一次枯树桩上残忍的撕扯与吞咽，皆不过是苍茫天地间循环往复的古老契约——它用利爪铁喙，在明灭之间，为万物刻写着那无法磨灭的印证。

枯树桩是宴席的残骸，也是生命的基石。当鱼骨化为春泥，当利爪在树皮上刻下新的爪痕，这宴席便又悄悄在死亡之上开始布置：有朝一日，腐朽的枯木，亦会托起鲜嫩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