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脉

雅琪万理

在植物的世界里，四季轮回，每一片叶子都充满了生命的韵律。有人沉醉于新叶的嫩绿，有人追逐霜染的猩红，而我独独迷上叶脉，那些纤细却坚韧的线条，像隐秘的河流，在掌心悄悄汇成一幅流动的地图。

叶脉是什么？Al 说：“叶脉是叶片上分布的粗细不同的维管束，分布在叶肉组织中起输导和支持作用。叶脉的内部结构随叶脉的大小而不同。它一方面为叶提供水分和无机盐、输出光合产物，另一方面又支撑着叶片，使能伸展于空间，保证叶的生理功能顺利进行。”

叶脉像什么？我说：叶脉凸起在翠绿的纸页上，像命运偷偷写下的盲文，只等秋风把温度抽走，才肯让指尖读懂那些曲折的走向；叶脉分布在褐色的树叶上，像河流静静流淌的分岔，把叶子分割成几座彼此守望的岛屿，而每一次晃动都因潮汐，每一次光照都是汛期；叶脉线条与线条的交汇处，藏着我们共同路过却未曾命名的驿站，像是一张被揉皱后重新抚平的旧地图。

叶脉亦像一张不肯褪色的胶片。把它举到耳边，你会听见极细的颤音，那是树液回流的倒叙，把春天的激流、盛夏的暴雨、金秋的厚重，一并收进一条条暗金色的静脉里。

于是我记下了这样一句文字在我手机的备忘录里：叶脉像的，是时间悄悄留给世界的指纹。轻轻一按，便让所有的漂泊有了可以追溯的根系，让所有的凋零都有了可以重返的入口。

白露节气，京城的树还是一身苍翠，掩盖着它们嶙峋的枝干。白露时节，天气渐凉，元宝枫树梢的叶开始泛红，冠红杨枝头的红叶偶有落地。我俯身拾起一片，对着日光端详，便见那叶脉纵横，如老者的手纹，又似大地的河川，分明是藏着什么玄机。

叶子的生命，向来是被很多人轻看。春日里的萌发，夏日里的繁茂，不过是衬托花的绿罢了。一到秋凉时，很多叶子便萎黄、卷曲、飘零、落地，人们踏叶而行，偶尔

感叹一句“一叶知秋”，便再无下文。殊不知这叶子上显现的叶脉，竟自有它的宇宙。

叶脉有极精巧的构造。主脉粗壮直伸，支脉细小弯曲，微脉如网如织。阳光透射下来，那脉络便显出琥珀色的光泽，竟像是金丝镶就的一般。我常想，这叶脉岂不是叶子的命脉？春夏之际，它输送水分养料，支撑起一片葱茏；及至秋来，养料断供，叶肉先萎，而叶脉犹存，倒成了叶子最后的骨架。

叶脉的走势，天生颇有章法。主脉居中，支脉旁逸，微脉四散，既分明又有序，既相隔又相交，没有一脉雷同，没有一叶同胞。这岂不似人间每个人的道路？大路通天，有小路曲径通村；阡陌交通，有鸡鸣犬吠相闻。一片叶子，竟自成了一个世界。但是每一条叶脉的末端，总是渐渐隐没在叶缘处，并不会戛然而止，倒像是还有许多意犹未尽的意绪，似乎是还有许多欲说还休的故事。

最能体现“世界真奇妙”的是不同树种的叶脉，各有各的脾性。枫叶的脉如神似的掌纹，银杏的脉如发散的扇骨，柳叶的脉如并行的小溪，梧桐的脉如张开的手指……。它们各具形态，却都通过自己的脉络尽职地完成了叶脉的使命：输送、支撑、维系。直到生命终了，仍以衰竭之身，展现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秋色胜春朝的美景；勾勒出“天寒红叶稀”的深秋山景的疏朗，描绘出‌“白帝乘秋秉素蜺，青娥挟露弄风威”的秋叶飘零之势；刻画出“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的视觉（红叶）与听觉（萧萧风声）相结合的情景图画。

秋风起时，落叶纷飞如蝶。这时节，我常去西山看落叶飘零。想起古人“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的诗句，忽然觉得，那叶脉不就是行迹么？每一片叶子，都曾有过青翠的梦想，都曾经历魔幻的变身，都曾为大树贡献过甜密。而这一切，都记录在那细细的脉纹里。

叶如此，人亦然。我们生命的脉络，不也由无数细小的经历编织而成？那些欢乐与痛苦，成功与失败，眷恋与被爱，不都是我们的生命之脉么？即使有一天我们如秋叶般飘零，这些脉络也会留下我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手中的叶子终于被风吹走，打着旋儿投入大地的怀抱。我知道，来年春天，当新叶萌发时，它们的脉纹中，或许就藏着这片落叶的故事。

秋之叶脉，原是生命的印记。

我曾有这样的思想，叶脉里一定住着一位年迈的抄经人，从春到夏，他以晨露为墨，在翠绿的页面上默默抄写风声与鸟鸣；到了秋天，他终于把最后一笔捺完，于是整页经文一起泛黄，一起轻响，记载了一段被日光晒得微醺的记忆：或许是一场未赴的约会，或许是一句迟到的告别，或许……。这时，如果你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一片旋转而下的叶子，触碰到它隐秘的叶脉，你会感觉像触到另一颗心，跳得安静而且笃定。

这时我又明白，所谓秋，并不是衰败的序曲，而是把曾经汹涌的绿色翻译成另一种呐喊：让热烈归于克制，让张扬归于内敛，让一切喧嚣都在细密的叶脉纹路里沉淀成彩色的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