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小说】劳动湖秋波——致敬上世纪80年代的爱情

凯歌

黄昏的汽笛声掠过铁西区庞大厂房的屋顶，像一声疲惫的叹息。无数穿着藏蓝色工装的身影汇成洪流，从各个车间门口涌出。在这股喧闹而疲惫的人潮里，小红总是能一眼捕捉到那个落在最后的身影。

她是厂里公认的“厂花”，容貌出众，尤其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让不少年轻小伙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心慌意乱。可她的目光，却总追随着那个叫石头的学徒工。当别人急匆匆奔向澡堂和食堂时，他总是慢吞吞地收拾工具，工装口袋里永远揣着一本卷了边的书，封面上印着《机械原理》或《电子技术》。他的手上常带着洗不净的油污，可他的眼神，却像劳动湖最深最静的秋水，映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对远方和知识的渴求。

他们第一次真正说话，是在厂图书馆那排积满灰尘的书架后面。他正对着一本厚厚的书蹙眉，嘴唇无声地翕动，演算着复杂的公式。她“恰好”经过，“不小心”碰落了他手边的笔记本。纸页散落，他慌忙去捡，抬头撞见了她含着笑意的目光——那双眼睛，像初秋劳动湖上泛起的第一缕粼粼波光，清亮照人。

后来，他们常在书架间的窄缝里低声交谈。他给她讲图纸上的线条如何变成车间里轰鸣的机器，讲那些她半懂不懂的符号与算式。她其实并不完全明白那些沸腾钢与镇静钢的区别，但她爱看他讲述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彩，那比任何她见过的星光都更亮眼。

八十年代初的这个秋天，空气里已有凉意，枫叶悄然染上了红晕。他终于鼓起勇气，塞给她一张字条，上面是他工工整整写下的：“劳动湖的枫叶红了，下班后，湖边老柳树下见？”

她换上那件最好看的淡黄色毛衣，提早到了湖边。夕阳正缓缓西沉，劳动湖安详地卧在城西，水面平滑如镜，将漫天绚烂的晚霞和环湖燃烧般的枫叶悉数纳入怀中。湖水极清，能看见水草柔婉的摆动和偶尔掠过的小鱼；又极深，仿佛把整个秋天最沉静、最温柔的情思都沉淀在了湖心。

他几乎是跑着来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带着皂荚味的工装领口还有些潮湿：“对不起，二号车床临时出了点小毛病，我……”

她微笑着打断他，指尖指向湖面：“你看。”

夕阳的余晖把整片湖水点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箔，细碎的光芒跳跃着，一如她被微风拂起的发梢闪耀的光泽。她转过头来看他，眼睛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恰恰倒映出他有些窘迫却无比真诚的脸庞，和他的身影一起，被温柔地包裹在那秋水的中央。

他一时失了语，所有烂熟于心的公式和图解，在这般景致和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轻声说：“你的眼睛里，也有一个劳动湖。”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是从未有过轻柔，却带着胸腔的共鸣：“是因为……你在看着我的时候，它才有的。”

他们沿着湖岸慢慢走着，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他谈起心底的抱负，想对车间里那几台老掉牙的设备进行技术改造，话语间像有星火迸溅，充满了一个年轻人最赤诚的热望。她静静地听着，不时用那双明星般的眼睛望向他，眸中流转的理解与鼓励，比湖面上最动人的秋波还要明亮温婉。

暮色渐浓，像一层薄薄的蓝纱笼罩下来，远处厂区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地上的星辰。他们在老柳树下停住脚步，水波轻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大自然最深沉的呼吸。

他忽然转过身，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等明年的技术比武大会，我如果拿了名次，就……”

一片早红的枫叶旋转着落下，恰好停在她的发间。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她拂去。她的眼睛在渐暗的暮色里愈发闪亮，仿佛所有即将升上夜空的星星都预先落入了她的眼眸，而这满湖的秋水，不过是这双绝世眼眸的、一个深情而温柔的倒影。

后来，在许多个秋天，当风吹过劳动湖，泛起连绵不绝的涟漪时，他总会想起八十年代初期的这个黄昏。想起小红的眼睛如何映照着夕阳与他，那般清澈，那般深邃，一尘不染，宛若世间最永恒的秋波。

而他们之间那个未曾说出口的约定，也终于在那个金色的季节里，随着湖水轻轻的荡漾，成为了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生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