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的火与梵高的烟

红蓼

　　其实，把达·芬奇和梵高放在一起比较，很残忍。

——达·芬奇是意大利佛罗伦萨闻名遐迩的美男子，俊美非凡的青铜大卫像据说就是以他为模特，但他一生未婚也没有与任何女性传出绯闻，据说，他从未亲吻过自己母亲以外的女人，并且宣称自己厌恶肉体关系，说“与生儿育女有关的任何事都令人厌恶”。

梵高呢，他相貌平平且情史堪称一塌糊涂、一地鸡毛。21岁时疯狂单恋房东的女儿，得知对方已订婚后还继续追求，屡屡被拒，直到对方结婚。后来又迷上了自己的已婚已育表姐，示爱被拒后遭到家人斥责。雇一个已经怀孕的穷苦风尘女当模特，日久生情结了婚，却因为家境贫困不堪重负导致二人关系恶化，直到妻子重操旧业，梵高从此离开，再未与其相见。

　　——达·芬奇少年成名，享誉当世，幼时便通晓音律擅长绘画，获得“神童”美称，20岁就正式成为画家，名列佛罗伦萨画家行会“红簿子”。被后人称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代表，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一般来讲，这两个“最”都不会加“之一”。最让我倍感震撼的是他智多而近妖般的博学多才，到什么程度呢？其身份包括但不限于：画家、寓言家、雕塑家、发明家、哲学家、音乐家、医学家、生物学家、地理学家、建筑工程师和军事工程师。这么长一串头衔，我念一遍都几乎背过气去。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CPU，才能同时支撑如此繁多且难以兼容的功能设置？所以，他被后人誉为旷世奇才，称其可能是未来穿越者甚至是外星人接触者。

梵高呢？他困顿一生，生于1853年，死于1890年，在他入不敷出的画家生涯中，给弟弟写了651封信，392封都在要钱，10年总共获得17500法郎。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售价400法郎。当人们评价他不仅是个伟大的画家，还是出色的作家与哲学家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47年。当他的《鸢尾花》卖了4900万美元，成为当时世界上最贵的画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100年。

　　——达·芬奇理智冷静，极具逻辑性和执行力，甚至对自己要做的事会列成清单去逐一执行，比如他56岁时给自己的任务清单是：找一块头骨，将自己写的解剖书订好，研究大脑，描绘啄木鸟的舌头和鳄鱼的下巴，以一具尸体的手指为单位测量这具尸体等等。他说，要想成为合格的解剖制图员，除了绘图技能，还要具备透视学、人体学知识，并且要有耐心，因为可能要在漫漫长夜中陪伴一堆被肢解和剥皮的尸体。总之，他的冷静理性不仅异于常人，甚至逼近科学怪人的冷酷无情。

而梵高呢？他敏感而热烈，偏执而脆弱，拥有比常人更强的情感感受能力，易燃易爆易发疯，几乎得罪过所有行业大佬、家人亲属，最后在麦田中踽踽独行，倒在一把锈迹斑驳的枪下。

　　达·芬奇如此完美，让人想到他画的蒙娜丽莎，骨肉匀称，肌肤丰盈，眼神柔和，笑靥高雅。

梵高如此残缺，让人想到他画的向日葵，枝叶蜷曲，色彩跳荡，形神挣扎，狂躁亢奋。

　　我无法得知达·芬奇的内心世界有怎样的爱恨情仇，他那么谨慎冷静，几乎泯灭所有真实的情感，生而为偶像，遥远而隔膜。

但我对梵高却仿佛穿越时空的老友，深深理解他灵魂深处每一寸痛楚与撕裂。

　　可是，如果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个，恐怕每个人，都不会选择成为梵高。不仅不想成为梵高，恐怕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丈夫、哥哥（想想那651封信）、儿子，是梵高这种命运多舛一生潦倒的所谓“天才”。这就是我把他们放在一起来写的原因。

现实就是如此残忍，同样是绘画天才，达·芬奇和梵高的人生如此迥异，这到底是西方所说“上帝的旨意”还是东方所称娑婆世界、命运无常？

如果不想成为梵高，我却声称我在二者之间更欣赏梵高，那么我以及所有那些声明崇拜梵高的人们，我们的偏爱是否也实属残忍？

欣赏悲剧美，不愿成为悲剧。崇拜不幸天才的作品，不想变成不幸的天才。

　　好吧，梵高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他说：在别人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个怪异的存在，一个不合群的人，一个在社会里没有地位，比最卑微者更卑微的存在。

他说：通过我的画作，我要人们看见我这样一个卑微的肉体里尚住着一个灵魂。

有人说，梵高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他没有什么朋友，就连街上的小混混也经常欺辱他。他是如此孤独，就连被他视为挚友、知己、导师和兄弟的画家高更，也因为艺术创作与生活理念的冲突不辞而别。他们都把他当疯子。谁知道呢？也许他真的是个疯子，如果不是疯子，哪一个大脑经得起那些极端炽热的想象力、创造力与表现力的折磨？他的心灵从不平静，时而自卑到不可救药，时而狂傲到睥睨众生。一眼大地，一眼天空，一脚梦境，一脚幻境，六亲不靠，世俗难容。

　　他说：只要一看到星星，我就会开始做梦。

他说：经过一生的学习和努力取得的胜利，胜于很早就轻易得到的成功。

他曾经也像我们一样，认为成功是需要用汗水铸就的，经过长期劳作、努力播种，收获的果实才会更加甜美。他是如此认真，当矿区的传教士时，长时间与底层农民、矿工同吃同睡，却被上司排挤，称其思想过于狂热，被迫离职。他27岁开始绘画生涯，37岁离世，10年时间竟然创作2000多幅作品。然而，再努力又怎样？面对别人如同一路开挂的人生、众望所归的名望、轻而易举的成功，他的生活如同割掉的右耳般一地狼藉、无处收容。

　　他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达出来的，对人和生命的理解。

他说：一切艺术，最终承载的都是人的思想、感情、智慧等等。

这些都是他对艺术与绘画的诠释。是的，他一直在试图表达自己对于人性与生命的理解，也急于让所有人，尤其是他珍爱的人们能接受并认可这种理解，这期冀如此之炽烈狂热，满满溢出画面，似他最爱用的铬黄色，在精神失常的时候，他甚至吃它。那鲜明浓艳的铬黄，让他陷入更深的恍惚与幻觉中。

　　他说：渔夫很清楚海上充满风险，暴风雨不可预测，但这从未阻止过他们出海。

他说：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

还能说什么呢？面对那些完美无污点的伟人名士，那些顺遂无瑕疵的励志人生，梵高的一生无疑是一个难以让人艳羡的艰难历程。然而，我是如此欣赏他。达·芬奇世上仅有、古今无双。梵高呢？梵高是全宇宙的宠儿啊！他用物质的贫苦、匮乏，精神的困顿、挣扎，思想的躁动、爆发，凝聚成光与影、色与调的狂舞、呐喊、裂变、爆炸，仿佛生命的起源与消亡，仿佛宇宙的最初与最终。

梵高从不完美，但他如此纯粹。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当梵高对弟弟说出这样的譬喻，他心中因世人不理解、不认同、不欣赏积淀的忧愤和痛苦已经如滚滚烟尘般遮天蔽日，精神几度失常，多次入住精神病院，直至结束年仅37岁的生命。无论是自杀还是后人揣测的误杀，他都平静地接纳了自己郁郁而终的人生。

135年后的今天，全世界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自他灵魂深处迸发的光芒，它是如此璀璨耀目，让我们的凡胎肉眼愈来愈炽热疼痛。

每个人类都只是洪荒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足够渺小且微不足道。但是别忘了，正是那些微尘和砂砾与大气分子摩擦才会燃烧发光，那光芒叫流星。它虽然一闪而逝，却可以点亮天地玄黄。

也许我们也只能是在被命运反复磋磨、拷打后，才会自外界摩擦与内心冲突中爆发瞬息的光亮，或强或弱或是照亮一隅。有些思想的微光，可能无人得知，但至少可以扫去心盲。

　　梵高的话，其实还有后半句，他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虽然，他的一生，总是事与愿违。

由衷祈愿：135年后的我们，虽然平庸如此，却能比这位天才画家幸运一点点，能在短暂人生中拥有一丝情感的温度、散发一缕思想的锋芒，不仅让世人看到忧伤的烟霭，也能看到我们燃烧的光亮。

（写于2025年7月29日，定稿于8月。）

注：本文配图为好友惘紫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