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 锁

杨工

　　1927年春，青岛的风裹着海腥味钻进病房，69岁的康有为躺在锦被里，枯瘦的手攥着六姨太阿翠的腕子。

年轻的阿翠怀腹微隆，鬓边还簪着前日赏的珠花，此刻却被他捏得指尖发白。

“ 两千幅字，一箱宋版书……”

康有为气若游丝，喉间呼噜作响：

“ 够你和孩子……吃穿不愁了。”

阿翠眼里泛起水光，刚要应声，却被他骤然加重的语气钉住：

“ 但你得应我：这辈子不准再嫁。”

　　那是1919年的夏天，61岁的康有为在杭州西湖湖畔的栖霞岭遛弯散心，不经意间看到一位年轻貌美的船家女孩正在洗衣服。

这一幕像极了古文里提到的浣纱江边的西施。

看到船家女的康有为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热血沸腾，心动不已，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游玩，立刻派人去询问这个少女的情况。

年轻女子名叫张阿翠，年仅18岁，家境贫寒，还没有许配人家。

康有为得到这些信息后，一刻不停地就请当时的浙江督军卢永祥为他上门提亲。

但阿翠的家人都认为：让19岁的黄花大姑娘嫁给61岁的老头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于是一口回绝了。

康有为见卢永祥提亲失败后，没有放弃，甚至越挫越勇，自己带着厚礼亲自上门提亲。

　　张阿翠的母亲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龄都大的 “未来女婿”，犯了难。

先不说相差四十多岁的年龄差，康有为已经有了五房妻妾，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就是六房姨太太，年纪还没有康有为的儿女们大，肯定会陷入复杂的妻妾子女争斗之中？

但一个贫寒老百姓家庭又怎么能拗得过参加过戊戌变法、大名鼎鼎且对这桩婚事死缠烂打的康有为呢？

为讨好张家，康有为便安排张阿翠的两个哥哥到衙门里当了差。

康有为如愿抱得美人归，纳张阿翠为第六房姨太太。

康有为在花甲之年大张旗鼓迎娶19岁的花季少女，在当时引起了轰动。

当时很多社会名流、富贾商人都去捧场了，但他的妻妾和子女都觉得丢人，借口出外旅游，没有一人参加康有为的婚礼。

婚后，康有为嫌张阿翠这个名字太土气，给她改名为：张光，字明漪。

婚后又请老师教张光读书写字，将大字不识的渔家姑娘慢慢培养成略懂诗文的大家闺秀。

二人虽然有着四十多岁的年龄差距，婚前也遭遇了很多阻力，但在婚后的相处中还是琴瑟和鸣、和谐恩爱的。

　　窗外的浪涛拍打着礁石，像谁在暗处敲着闷鼓。

阿翠望着康有为深陷的眼窝，那里曾映过西湖的画舫，映过她19岁撑船时的羊角辫。

十年前的西湖上，康有为曾摇着折扇：

“姑娘风骨如荷……”

新婚那夜，他在“康庄” 别墅里教她写“梅”字，笔尖蘸着朱砂，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捺。

“ 阿翠，你看这枝桠，得硬气才能扛住雪。”

那时他笑得温和，没说这硬气要熬成一辈子的孤寂。

她已为他生了女儿同慈，如今又怀着身孕，原以为那些书法字帖是护身符，却不知是道枷锁。

“ 那些字……真假只有我知。”

康有为的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 改了嫁，它们就成废纸。”

阿翠猛地抬头，看见他浑浊的眼里闪着一丝狡黠，像极了当年用权势逼她点头时的模样。

她忽然想起二太太梁随觉的冷笑：

“六妹年轻，怕是熬不住这份富贵。”

那时她只当是妒语，此刻却如冰水浇头。

康有为咽气那天，手还僵在她腕上。

灵堂里的白幡还没挂稳，二太太梁随觉就带着人闯进她的卧房，红木箱被翻得底朝天：

“ 圣人的东西，哪能让你这渔家女独占？”

那些人扯掉她头上的珠花，踩碎了同慈玩的布偶，阿翠死死抱着肚子，蜷在墙角护着那箱字画，像护着最后一点余温。

　　逃出康家时，她只来得及揣走最贴身的几十幅字。

躲在寺庙的禅房里，四处漏着风，女儿同慈抱着她的腿哭要爹，腹中胎儿踢得她生疼。

夜里她总做噩梦，梦见康有为站在西湖边，手里摇着折扇：

“回来吧阿翠，给你写幅 ‘守节图’”。

直到那个秋雨夜，贼寇撬开禅房的锁，连装字的木箱都扛走了。

阿翠追出去时摔在泥里，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忽然想起康有为临终的眼神——哪里是托付，分明是把她钉在了 “康家遗孀” 的牌坊上。

　　历经磨难回杭州老家时，她已辨不出当年撑船的水域。

租来的泥屋里，她用断了尖的绣针给人缝补浆洗，冷水泡得指关节肿如萝卜。

同慈问她：

“ 爹爹留下的字呢？”

她望着窗外的湖水发呆，那里曾映过她最明媚的年华，如今只剩一片灰蒙蒙的浪。

那年，阿翠咳着血倒在破棉絮里。

弥留之际，她仿佛又听见19岁时的歌声，从西湖的风里飘来，清亮得像未被世事染过的月光。

只是这月光，终究照不透那道用遗产和誓言筑成的高墙。

阿翠走的时候，同慈已满十六岁，带着十岁的弟弟。

街坊帮忙把阿翠葬在西子湖畔的乱葬岗，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同慈跪在坟前，手里攥着半张被母亲缝补过无数次的宣纸，那是从贼寇抢剩的废纸堆里捡的，上面只有康有为写的一个 “寿” 字，墨色早就发灰。

　　姐弟俩靠着乡邻接济过活，同慈学着母亲的样子，在湖边给人洗衣，弟弟就蹲在石阶上捡别人丢弃的碎银角。

那次她们遇见当年给康家撑船的老仆，见了同慈直抹泪：

“六太太当年总说，等你长大了，就教你认全那些字。”

同慈没说话，只是把弟弟往身后藏了藏。

她早听人说，那些被抢走的字画，后来在上海的拍卖行里露面，落款是 “南海康有为”。

买主们捧着当宝贝，可谁也说不清真假。

那年，有人来给同慈提亲了。

提亲人是个开杂货铺的小老板，说不嫌弃她是 “康圣人” 的后人。

夜里，同慈坐在母亲用过的织布机前，摸着上面磨出的凹痕，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浑浊却又亮得吓人：

“ 别信那些字，也别信那些规矩。”

母亲气若游丝，却把她的手攥得死紧：

“ 你爹用名声锁了我一辈子，你不能再被锁着。”

　　同慈最终还是嫁了。

婚礼那天，她没穿红嫁衣，就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拜堂时她先朝着西湖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杂货铺的日子不算富裕，却能听见清晨的叫卖声，能闻见酱油和芝麻的香，还有那街坊邻居嬉闹。

那日，丈夫翻出她收着的半张宣纸说：

“ 你既然这么珍藏它，我拿去把它裱起来吧。”

望着丈夫一脸的真诚，同慈伸手拦了下来：

“ 烧了吧，留着它占地方。”

　　恰好此时弟弟从学堂回来，同慈把将要烧 “纸片” 的事告诉了他，弟弟突然一脸的坚毅：

“ 烧掉吧，父亲一生反对妇女缠足强调一夫一妻制，但却妻妾成群风流成性，临死前还要求妈妈为自己守节……烧掉吧，烧掉这些枷锁……”

同慈突然愣住了，她紧紧的搂着弟弟：

“ 好弟弟，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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