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诗词中的凄苦无奈和愧疚悔恨

含茗漱心

都说：诗言志，词咏情，悼亡诗词中有志有情。

悼亡，是缅怀，是思念，是放不下。用诗词表达追悼，或疏解哀痛，或倾诉相思，或承认愧疚，正是悼亡诗词独有的魅力。

悼亡诗词里有放不下的情，有解不开的结，有道不出的愧疚，有说不得的痛悔，有化不去的愁怨，有世事难料的无奈，有白驹过隙时光易逝的无力，更有那些难以启齿无法为外人言说的血泪故事。

自西晋文学家潘安为亡妻作了悼亡诗以来，后世的悼亡诗多如汗牛充栋，但精品仍在唐宋，比如唐代的元稹，北宋的苏轼、贺铸，以及南宋那位被骂了八百年的戴复古，他们的悼亡诗词都堪称绝品。

元稹（779-831），洛阳人，唐代著名诗人，与白居易同为唐诗八大家，官至宰相。

元稹幼时家贫，靠寡母艰难度日，自小聪慧喜读书，17岁，参加明经科考得了第一，开始了野心勃勃向上攀爬的为官之路。24岁，得京兆尹韦夏卿赏识嫁女，此时元稹官职低微，家境贫寒，夫妻二人生活困顿，但妻子韦丛却能“甘长藿”“仰古槐”，生儿育女，毫无怨言。元稹这段婚姻持续了七年，随着韦丛在贫病交加中去世而结束。妻子去世当年，元稹作了悼念亡妻的系列诗作：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离思》（之四），被清代文人评为唐代爱情诗的天花板，“曾经沧海难为水”被誉为千古名句，用“沧海”“巫山”隐喻夫妻感情至高无上到无以替代，如此深厚情感的表达浓烈却克制，读者无不为元稹对亡妻忠贞不渝的深情所打动。在《祭亡妻韦氏文》中，元稹追忆亡妻“食亦不饱，衣亦不温，然而不悔于色，不戚于言”。韦丛去世两年，元稹又作了《遣悲怀三首》，以抒解对亡妻的怀念，诗中细细描绘了韦丛生前用野蔬充膳、拔金钗为元稹沽酒、待槐叶飘落做柴薪等诸多贫贱相依的细节，对照元稹后期“俸钱过十万”的富贵，将对亡妻长夜不寐的痴情化作“惟将终夜长开眼”的期许来呼应亡妻“平生未展眉”的劳苦，娓娓道来的遣悲怀（及后面同系列诗作），直击“贫贱夫妻百事哀”后生死相隔的悲怆难抑，被清代文人评价为悼亡诗的绝唱。

但随着元稹系列悼亡诗的深入人心，元稹与六个女人的故事却令人齿冷。原配夫人韦丛，其父是京兆尹（兼太子少保，即太子老师），彼时京都长安的京兆尹相当于现在北京市市长，金尊玉贵的韦丛下嫁一贫如洗的元稹，却尊夫守贫了七年，七年间五次生儿育女。当贫病如裹的韦丛蜷缩在茅屋奄奄一息时，元稹却在远离京城的蜀地与同居的薛涛爱的死去活来，并对薛涛信誓旦旦的许下娶妻承诺。

元稹一生三段婚姻，六个女人，他却理智的弃了最爱的初恋（崔莺莺原型）、最爱的诗人薛涛（被弃后成了道士）、最爱的歌伎（为元稹抛夫，同居七年被弃后投水而亡），选择了“可以实现抱负”的政治联姻，他一生的六段感情，每段感情都真情实意：对妻，情不可谓不真，对所爱，爱不可谓不热烈。

后世在评价元稹的才高八斗时，往往且赞更骂：那个渣男！你的诗，可越沧海；你这人，难逃樊笼。也算中肯吧。

苏轼（1037-1101），眉州（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苏轼化诗为词，开豪放词派先河，也是将悼亡诗化为悼亡词的第一人，他的《江城子•记梦》被传诵千古：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而作，创作于政治失意初期的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自请离开朝廷赴密州任职，彼时生活清寒，情绪压抑，一日微服私访，看到坡上的一片松林，想到家乡的墓地，万般情思涌上心头，当晚与王弗在梦中相会，这一年也是王弗去世第十年。翌日醒来，苏轼挥笔，一气而成这阙“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的悼亡词。

王弗聪慧谦谨，知书达理，16岁与苏轼成婚，伴夫读书，伴夫入仕，与苏轼共同谱写了“幕后听言”的美谈。苏轼生性爽朗豪放，初入官场时，揣测人心是天生不足，幸得有王弗在身边时时提醒，夫妻鹣鲽情深。成婚十年，王弗去世，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悲呼：失去了你，“余永无所依怙！”

这首《江城子•记梦》是以词悼亡的首创，被奉为悼亡词的典范。

贺铸（1052-1125），卫州（河南卫辉）人，北宋文学家，词人。

虽为宋太祖贺皇后的族孙，但贺铸更强调自己是贺知章的后人。贺铸身形高大，“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陆游戏称其为“贺鬼头”。 ‌19岁与赵氏成亲，发妻赵氏亦是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女。出身贵族的贺铸一生，不附权贵仕途坎坷，赵氏勤勉贤惠任劳任怨与夫相伴。贺铸在低职官位上辗转一生，赵氏伴夫在各地辗转到去世。28年婚姻，“生活困苦”是日常所见，寓居苏州时，赵氏病重去世，适逢贺铸因公北上，两年后贺铸才回到苏州，写下了这阙含悲忍泪的《鹧鸪天》悼念亡妻：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同来何事不同归”，读来叫人破防，瞬间的共情让哽咽从喉头涌出……“谁复挑灯夜补衣”，再次破防……这两问，是质问？是反思？明明就是痛彻心扉的思念！

这种以日常细节传递出的永恒思念，才成就了“以血泪铸词”的标杆。

未再续娶的贺铸，晚年退居苏州，与亡妻合葬于宜兴，实现了“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其情之笃，叫人喟叹。

后世评价：苏轼《江城子•记梦》与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是宋代悼亡词的天花板，是双峰并峙的存在。

有一阙屡屡被后世非议的悼亡词，因词作背后的血泪故事而在史上留名。

戴复古（1167-1248），天台黄岩（浙江台州）人，南宋著名江湖诗派诗人。

戴复古应该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勇敢实践者。他一生为求诗而漫游江湖，足迹遍布南宋疆域。彼时，江河破碎，家国不保。这位“落魄江湖四十年”的“江湖苦吟士”，自小父母双亡却饱读诗书，30岁时诗有所成，便将发妻和两个幼子留在家中，仗剑远游去了。沿途以诗会友，结交达官名流、文人乡绅，诗名大噪，浪游至江西武宁时，得金姓富翁赏识，招为赘婿。新妻金氏年轻貌美，颇有才情，与戴复古花前月下盟誓，期盼白头偕老；戴复古穷游途中，有了栖身之所，又得红颜相伴，颇感身心温暖，夫妻二人粉墙题诗怡情，惬意舒适了三年，忽一日，戴对金氏说，想家了要回去，告知家中已有发妻幼子，金氏惊恸难抑，哀求留下不得，相伴回乡亦不得，只得成全夫君回乡去团聚。戴复古的瞒婚让富翁大怒，金氏反低言安慰老父，替夫求得父亲原谅，并将自己的嫁妆悉数赠予戴复古作回家盘缠，临别时又赠一阙《祝英台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

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

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

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

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

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

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

把杯酒、浇奴坟土。

显然，词中已直言要“绝命”，或许还抱有一丝丝期盼？戴复古却义无反顾走了，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金氏彻底绝望，转身就投了水。元人评价：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矣！

据说，至今，武宁城郊仍有一名为“节妇潭”的寒潭。

戴复古回到故乡，惊见家徒四壁，发妻病亡，幼子送人，惟破墙上尚可见亡妻的泣血诗句：“机番白芋和愁织，门掩黄花带恨吟”，触景伤情的远归游子，含泪续出《续亡室题句》：“求名求利两茫茫，千里归来赋掉亡。”

多年后，戴复古再返武宁，寻到旧宅处，只剩断壁残垣，再寻到亡妻坟，待坟前泣尽，将满腔的怀念与歉疚，揉进了《木兰花慢》中：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

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

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

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

流恨落花红。

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

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

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毋庸置疑，这亦是一阙带着内疚倾诉真情的悼亡词，“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应不只是对金氏、亦是对两位被辜负了的亡妻的悼念：身上还穿着的破衫，还是临别前她（们）在灯下赶出来的啊，自己算什么呢？多年漂泊只剩孤独。只是，金氏妻消亡了的十年生命，在戴复古眼中，仅仅只是“一点闲愁”？如此的敷衍，付出的如此不对等，莫非那灵魂早已被天阉？

后世对戴复古这阙词多有争议，评论作者私德不正，瞒婚甚至骗婚再娶却始乱终弃，但他的拥趸多以“元代之戴复古事按到宋代戴复古，此戴非彼戴”为其挽尊。

难道，真是元代后茶坊间流行的话本子的附会便成了历史了？

与上述用诗词祭奠亡灵、用深情呼唤亡妻的诗人不同，有一位大家，他并没有为亡妻写过悼亡诗，是他不会写？不，他可在诗书画音律各界肆意挥洒，他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诗中有画，诗画双绝；是他无真情？他与发妻两小无猜，灵魂相知，情深意笃，琴瑟和鸣。他就是“诗佛”王维。

王维出生高门大户，自幼聪慧好学，弱冠就已是状元郎，又生的高大英俊，更兼温润如玉，深得玉真公主好感，但他拒绝了公主的热烈追求，坚持婚约迎娶了真爱。31岁时，爱妻难产去世，大小无存。王维大恸，自此，终生未再娶。他在辋川寻得一方山水，在那方他划定的无与人言的结界里，在明月下，在清泉旁，只与爱妻之灵两两相依，共同接受佛理的熏陶，谱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

悼亡诗词感人，无言的结界亦令人动容，那些日常叮咛的早送晚迎，那些一粥一饭一针一线给予过的互慰，那些颠沛流离时家书抵万金的相互牵挂，曾经的相濡以沫牵着的那头就是生死两茫茫的悲叹！

“至远至近东西，至情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夫妻间的感情哪里是简单的情情爱爱，悼亡诗词里能看到的仅仅十之一二，那些亲疏深浅，那些温暖凉薄，那些痛断肝肠的悔，那些刀砍斧斫的恨，应该能给予后人警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