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掉的白果树

东方

　　听说，我老家花桥百年湾那棵千年的白果树倒掉了，我不大相信。放假回家时，我特意去看个究竟，它确实倒掉了，仅留下一段古老的树桩。

我颇感失落。

这倒掉的不仅仅是一棵树。我早已认定，它是我家乡的一道美景，是我心中磨灭不了的记忆，它承载了很多故事，牵系着多代人的情感。

原来我每年都要去看一两次，尤其是远道来我家的客人，我都要带他们去看看，向客人讲述它的故事。

　　这白果树承载着很多故事。

如果邻居大三阿公还健在，到今年就已经135岁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听他讲白果树的故事。他说这棵白果树在宋太祖黄袍加身时就开始生根发芽了，至今至少生长了一千年。他爷爷第一次带他去看时，它就是这么大，现在还是这么大，似乎没什么变化。

“这不是一棵树，它已经成仙了，岂止成仙，它里面还藏着一条白蛇精。”大三公很神秘地同我们说。

“这白蛇精被雷公追着劈过两三回。”他说。

第一次是崇祯十七年，一道惊雷劈过来，几丈高的树尖应声倒地。那年，李自成杀进了北京城，崇祯皇帝上吊了。他听他祖上的人说。

第二次是光绪二十六年，七岁的他正同他爷爷在侧龙峰放山打野物呢。晴朗的天空里，白云飘飘间，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雷鸣伴着闪电从半空中飞泻而下，直插白果树，一块很大的树皮瞬间被劈开。他站在侧龙峰的半山腰亲眼所见，闪光中，他甚至还看到了白蛇精雪白的尾巴！爷孙俩吓得四股战战，大半天没回过神来。九十年过去了，他说这话时，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古怪而惶恐的光，仿佛这事就发生在昨天。

第三次是民国年间。“三十三年走兵，正是这年，日本人打进了湘乡城，七十三军跑散在花桥一带，这次你父亲都知……知道，这里那时所有的人都知……知道。天雷响彻了整个花桥，闪电连月山都可以看到。”“这次打掉了这么大一根很……很……很大的枝条，白蛇精跑掉了！”大三公双手比画着，本来就有点结巴的他，说到激动处，显得更结巴了。

　　这白果树原来还有这些诡异的经历，让我惊诧不已。后来我看《许仙游湖》的电影，白蛇精化身为白娘子，读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美女蛇，夜间偷吃梦中人的脑髓，总是想起这白果树上的白蛇精，虽然被雷公劈过三次，也不知劈死了没有。以致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常常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入睡，老是担心它化作美女来到床前，或者要偷食人的脑髓。

这白果树非常神奇。

它根部周围并没有泥土，扎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之中，苍翠而挺拔，我一直不解它是怎么生长出来的，而且还长得那么高大茂盛。

它虽然扎根在一块石板上，但它的根却延伸很远。五十年前，修花桥水库开挖引水隧道时，我听成哥说，在五百米之外的隧道施工中，他居然挖到了这棵白果树伸展的侧根，真是不可思议。

我所见到的白果树成神成仙、受人膜拜，倒是近几十年的事。

远近家里有疑难杂症的人、小孩晚上睡不好觉的，都要来跪拜，在树枝上系一条红丝带，写上名字，祈求保佑。有的还要削一小块树皮，用红洋布包着带回家中煎水服。久而久之，这树皮已被削去了一大圈。

　　成神的古树、附着的蛇精、天雷滚滚的追杀，容易搅乱周边的气场，带来灾祸。我们小时候，就见过树的周围住着几个精神上有点毛病的人，整日里叽里呱啦，又唱又跳。白果树上面的屋场，住着五六户人家，有户人家甚至有三四个儿子。不幸的是，三十年前，因各种意外，这些人家都逐渐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一块很大的空荡荡的宅基地。

我们村上有个女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嫁到了龙背斗的月山，后来成了巫医，人称白医师。传闻你往她面前一站，她能知你前世今生，经她指点，可逢凶化吉，消灾避祸，因而远近闻名。现在她已经在花桥飞龙峰上的杀牛坨盖起了一座庙，取名白圣寺，她就在里面接待慕名而来的四方来客。据说，她就是被这棵白果神仙树附体了。

　　这白果树成了多少代人的记忆。

大约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在我老家的那座小石拱桥上，坐着一个口齿不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起来有点疯癫的七八十岁的老人，任凭寒风吹拂。在慢慢交流中，才略知他的故事。他的外婆家在百年湾，儿时在外婆家玩，外婆很爱他。打小离开，到了很远的地方之后，一直未曾来过。上了年纪，思念童年时的外婆，不知他花了多大的周折，才找回这个地方。当时的亲人早已不复存在，环境完全改变，进出的道路变成了水泥路，白果树下筑起了水库，唯独高高的侧龙峰和这株白果树，成了他心中可以找到的记忆。他遥望侧龙峰，抚摸着这棵白果树，涕泗淋漓，围绕这棵白果树兜兜转转十多天，久久不愿离去，令人不胜唏嘘。

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前，我去湘潭纺专办事，碰到刚从湘乡市委书记任上调到该校党委的钟书记，他是韶山杨林人。交流中，得知他的外婆家也在这棵白果树下，虽然他在这里早已没什么亲人了，但在那时，白果树下却是他的乐园。他一听说我是花桥人，就打听起这棵树。他说他在湘乡工作五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抽个时间去看看这棵白果树，寻找那逝去的童年。

小时候，我们也经常结伴在这里放牛、割草、垂钓、嬉戏，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一到秋天，白果黄了，纷纷落下，引来不少人捡拾，我们也捡一些，踏掉外皮，将核放在火中煨一煨，取出果仁，就成了美食，清香四溢。据说可以治疗咳嗽和哮喘。

　　发小荣军从湖大毕业，分配到广州工作，后来不幸得了肺癌，他自感来日无多，他回到家乡，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我陪着他最后还看看这一棵白果树。

如今，这棵树已经倒掉了，很多东西便成了回忆！

2025.9.11于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