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李立中先生

汪山茗

撰写悼念谢君度先生的追思文稿时，忽然心念一动：曾为我的工作给予极大支持的李立中先生，如今已是 96 岁高龄了！岁月不待人，必须抓紧时间去探望 —— 见一面，便少一分遗憾。

心念既起，当即行动。立刻联系上李立中先生的女儿，得知老先生已入住海曙区平和老年公寓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数月。明日便去探望。

回想当年我在宁波民革机关负责社情民意工作时，几乎年年都是市政协和市委统战部的先进个人，那时每年会组织社情民意工作先进个人出省考察，感觉这个考察的含金量还是蛮高，既开心又实在。当年对民革要求最高的是对台信息，每当台湾有热点事件发生，李立中先生总会第一时间伸出援手：要么亲自撰写稿件送来，要么到我办公室细细讲述宁波籍台湾社会名流对事件的看法。随后，我再登门请教毛翼虎先生，又致电宁波大学台湾研究所的唐德中所长征询意见。如此一来，一份稀缺的对台信息便圆满完成。

自己并未专门研究过台湾问题，我这份社情民意工作先进个人的荣誉，全赖民革前辈们的鼎力相助，其中尤以李立中先生付出最多。即便后来我转做宣传工作，他的支持也始终如一。

李立中先生之所以能及时掌握台湾各界知名人士的动态，原因有二。

李立中父子相见

其一，源于他父亲李子瑜先生的深厚人脉。李子瑜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抗日战争时期曾任宁波警察局刑警队长。当年毛福梅女士遭日军飞机轰炸遇难后，便是由他驻守溪口处理善后事宜。1949 年，李子瑜赴台后弃政从商，且终身未再续弦，大量精力投入台北宁波同乡会等社会工作中，凭借热忱与担当赢得了同乡们的由衷信赖。

蒋经国先生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作出了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的重要决策。彼时，妻子与儿子都在宁波的李子瑜满心期盼返乡，却有好友劝阻：作为曾参与镇压共产党人的刑警队长，贸然回去恐有去无回。为促成返乡，李子瑜索性组织了 126 位分隔大陆与台湾三十余年的宁波同乡组团探亲，并亲自担任团长，直言 “谁敢让这么大一个团的团长有去无回！” 这一行动不仅圆了百余位同乡的归乡梦，更成为推动海峡两岸交流交往的标志性事件，李子瑜也因此更受在台宁波乡贤的敬重。

其二，得益于李立中先生在宁波市台联会的工作经历。当时台湾当局尚未取消 “通共罪”，为消除返乡台胞的后顾之忧，大陆成立了民间组织台胞台属联谊会接待回乡台胞。宁波市台联会的创会会长是毛翼虎先生，而主持日常工作的秘书长正是李立中。在台宁波人士与家乡的各类事务，大多通过他协调解决。李立中家的电话，也成了在台乡贤的 “乡愁热线”，即便没有具体事务，乡贤们也爱打过来，跟他聊聊家乡的近况，以解思乡之苦。

李立中先生 85 岁那年，坦言自己已无力提笔撰文，便将多年珍藏的《台北宁波同乡》等珍贵资料悉数捐赠给民革机关。他还特意赠予我一幅李登辉的手迹，并讲述了背后的渊源。

当年的李登辉，在蒋经国面前始终表现得谦逊本分，同时极力以情感拉近与蒋经国的距离。蒋经国有着浓厚的故乡情结：奉化有他的家园、母亲及先祖的墓茔，江西赣南则留存着他难忘的青春记忆。而李登辉身为台湾客家人，在大陆并无祖墓可寻。为契合蒋经国的故乡情怀，他便从 “李” 姓入手 —— 声称 “李” 姓始祖源于大陆，自己也要赴大陆寻根。因此，在登上 “总统” 宝座前，李登辉常现身台湾李氏宗亲会，也与在宗亲会任职的李子瑜多有往来。

刚就任 “总统” 时，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李登辉除了公开表态 “只有蒋经国政策，没有李登辉政策” 以稳固地位，还需继续打 “情感牌” 安抚蒋经国系的政治力量。他特意请李子瑜转交这幅手迹，实则经过深思熟虑：同属李姓，李子瑜定会为他的 “寻根之举” 所触动并向外宣扬；而台北宁波同乡会是在台宁波乡贤抒发乡愁的精神纽带，借助这一平台，必能赢得更多支持。

然而，李子瑜那次大陆之行行程匆忙，根本无暇前往李氏祖地陇西堂，本打算待第二次返乡时再将手迹送去。未料此后李登辉大权在握，逐渐暴露 “台独” 本性，刻意与大陆保持距离，不仅再也未踏入李氏宗亲会大门，还特意叮嘱李子瑜暂缓将手迹送往陇西堂。这幅手迹就此留在李子瑜身边，后来由李立中先生妥善保存。于我而言，这幅手迹兼具故事性与稀缺性，堪称 “镇宅之宝”。

李立中先生九十寿辰时，我觉得仅送一只蛋糕太过单薄，便联合宁波中学的李克刚老师、外事学校的高延丰老师等人，搜集整理他发表过的文稿，编辑出版了《甬台星语》为贺礼。这本书的印刷费用，还是李克刚老师用自己的稿费承担的。老先生收到这份礼物时十分感动，怅然说道：“要是十年前出这本册子，还能送给同学们传阅。” 他 1949 年毕业于宁波三一中学，当年市区有十几位同班同学，每次聚会，因他是唯一一个既抽烟又喝酒的人，总会被大家围着劝诫要保重身体。如今，那些劝他的同学都已相继离世，只剩他一人了。

抵达老年公寓，走进李立中先生的房间，收拾得整洁有序，条件颇为不错。老先生正闭目小憩，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刻精神起来，连衣服都顾不上穿，便拉着我说过不停。

他坦言，年老最大的痛苦便是孤单。几位尚在的老朋友都已行动不便，无法出门；打电话时，又因双方听力衰退难以沟通。儿女们虽孝顺，却多是关心他的饮食起居，能坐下来聊心事、谈思想的人，几乎没有。本以为住进老年公寓能过上集体生活，多些说话的人，可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的经历却让他心有余悸 —— 工作人员带领大家做挥挥手之类的简单健身操，老人们没有一个动作到位的，工作人员一一纠正时，有人觉得伤了自尊，当场甩袖而去，重重摔上房门便不再出来。“脾气好像比年纪涨得还快，” 老先生苦笑着说，“我也不敢随便找人聊天了，只能让儿子多带些书报来解闷。如今就盼着退休军人服务站半年一次的活动，能和老朋友们见见面，可每次见面都发现，人又少了几个…… 有时候真觉得，人活得太长命，也是一种痛苦。”

年轻时的李立中，时间真是一把雕刻刀

我问他在这里住得是否习惯，老先生点头说：“我有退休金，还有军人补贴，在这里能享受到最好的养老待遇，房间打扫、日常照料这些服务都很贴心。就是吃饭上众口难调，每个人口味不一样。比如我每天早上都要吃两只生煎包，吃饭没有那种又辣又咸的乳腐，就觉得咽不下去。当初选这里，主要是因为大儿子就住在附近，他每天都会送包子过来，问问我每天需要什么。”

谈及身体状况，老先生说：“思维和记性都还好，每天都能看些书报，视力和精神头也不差。就是这两条腿不争气，在房间里还能扶着墙、靠着家具慢慢走，自己上卫生间也没问题，可一出门就必须坐轮椅了。人老腿先老，真是没办法的事。”

临别时，老先生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今天是我住进来最开心的一天。我自己出不去，能进门并跟我聊得来的客人太稀少。要是你下次来宁波还有空，一定要再过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