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二十三）

凝心

第23章“望江楼”的聚会，像一场无声的审判。母亲与庞亮父母之间的谈笑风生，给我套上了一副无形而沉重的枷锁，让我每时每刻都有窒息的感觉。尽管庞卉承诺会帮我找她哥沟通，但面对我的“铁腕女人”母亲和一直把我当“准儿媳”看待的庞亮父母，这点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让我不敢心存半点侥幸。压力化作夜晚纠缠的梦魇。第二天醒来时，我头晕脑胀、神思恍惚。母亲似乎觉察出了我的异样，竟一反常态地没有唠叨，反而变着戏法地给我准备美味的早餐。看着桌上的煎饺、豆浆和油条——这些平日里我最爱吃的东西，我的喉咙却干涩发紧，一丝食欲也没有。不想扫母亲的兴，也不忍拂了她难得的一见体贴，我勉强咽下几个饺子。食物哽在食管里，不上不下，很是难受。 放下筷子，我跟母亲撒谎：“妈，我们班同学约着今天一起去看刘老师他们，感谢老师们三年的教育和陪伴。”母亲脸上绽开难得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体贴地说：“去吧，去好好感谢一下刘老师他们。三年了，刘老师为你们费了不少心。高考已经结束，你自由了，想去就去吧。”“自由……”我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百感交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无声地浮上心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原来千百年前的诗人早已道破天机——唯有迈过高考这座独木桥，自由才不再是悬在眼前的幻影，而是能够握在手中的真实。此时的母亲，终于变成了开恩的“王母娘娘”，她降下恩旨，还了我人身自由。家里也短暂地呈现出“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却美好得令人不安。我提着精心挑选的水果和糕点，打算兑现自己的承诺，高考结束后去看望赵贝玺的母亲。28路公交车摇摇晃晃，来到了凯里民族体育场。我下了公交车，搭乘一辆出租车，来到了绿树成荫的风情园。站在赵贝玺的家门口，望着那扇紧闭的铝艺大门，我竟有些踌躇和迷茫。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雨后清冽的潮湿空气，混合着大门外遒劲的青松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和门内鲜花淡淡的幽香。 我按响门铃，开门的依然是吴姨。“小姐，你来了？”吴姨的开心肉眼可见，“从你上次来看望太太后，她的状态好多了，这几天都能多吃半碗饭呢。”接过我手里的水果和糕点，吴姨客气着：“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太见外了！”老太太正坐在餐桌旁吃早饭，王伯在一旁伺候着。见到我，老太太那张苍白却依旧能看出昔日清丽轮廓的脸，浮现出温柔而慈爱的笑意。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中药味，显得整个屋子有些沉闷。但在沉闷之下，我鼻尖突然捕捉到一丝极细微，极清冷幽邃的馨香，是栀子花香。 “小姐，你还没吃早饭吧？跟我们一起随便吃点。”吴姨不容分说地给我添上碗筷。我顺从地坐下，陪着老太太一起细嚼慢咽着，慢慢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光。她的胃口似乎真的好了不少，用完一小碗米饭后，又吃了两个小巧的白面馒头。“知道你最喜欢栀子花，”老太太放下筷子，眼中闪着孩童般的得意，“我特意让吴姨一早去后山採了些新鲜的，插在你房里。待会儿带你去看。”我连忙道谢：“谢谢吴姨，谢谢妈。”“考试都结束了吧？”老太太关切地望着我。“嗯，都结束了。”我轻声应答。“那就好，那就好。”她欣慰地点头，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吃完早饭，我搀扶着老太太在风情园里散步。别墅区的风景很美，蓝天下，挺拔的青松、苍翠的斑竹、无名的野花……构筑成人与自然最和谐的生态景观。漫步林间，仿佛步入一座天然氧吧，新鲜空气中散发着松脂的清香，流露出森林特有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是大自然的馈赠，让人心旷神怡。走着走着，老太太突然停下脚步：“贝玺出差已经好久了，这孩子，怎么还没回来啊？”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我的心猛地一紧，该如何回答？该怎么安慰她？我对赵贝玺的担心和牵挂，何尝少过分毫？可是，赵贝玺的手机，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能打通。我跟他发的短信和微信，也都如石沉大海。赵贝玺，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一颗没有轨迹的流星，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没留下一丝痕迹。难道这就是命运和天意？难道命中注定，我们有缘无分？！ 老太太并未发觉我有什么异样，一路上自顾自地说着，叮咛着：“有空记得跟哥哥说，在外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在家十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聆听着，不住地点头。回到家时，老太太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的手：“走，去看看你房间里的栀子花。”跟着老太太，我们来到了三楼赵菱伊的卧室。这是我第二次踏入她的卧室。光线很暗，厚重的丝绒窗帘阻隔了大部分阳光，只留下一道缝隙，光柱中尘埃飞舞。房间的家具都是高档的金丝楠木，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梳妆台上的精致花瓶里，养着一束白色的栀子花，清香弥漫了整个卧室。“你看，你最喜欢的栀子花。”老太太轻抚花瓣，脸上写满了温柔的笑意。 她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我来到床边，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摞相册：“来，看看你和哥哥小时候的照片！”我们并肩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一页一页翻看着那些珍贵的记忆。我小心翼翼地翻看，她耐心细致地讲解。相册里记录着赵贝玺和赵菱伊成长的每一个阶段——蹒跚学步的幼年、带着红领巾的童年、青涩懵懂的少年……照片上的兄妹俩总是紧挨在一起，笑得灿烂无邪。看得出来，这是一对幸福的兄妹，他们曾经拥有一个充满温暖和爱的家庭。正当我们看得入神时，吴姨轻轻推门进来，提醒老太太该午睡了。老太太顺从地点头，却不忘嘱咐吴姨：“好，我去午睡，让菱伊也休息一会儿。下午叫王伯去买只土鸡炖汤，给菱伊补补，你看她瘦的。”“好的太太。”吴姨连声应下，搀扶着老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了赵菱伊的房间。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满室的栀子花香。 我继续翻看相册。在一本老旧的相册下面，我发现了一本破旧的琴谱。琴谱的封皮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看上去年头久远，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这应该是赵菱伊的琴谱吧。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取，指尖刚触碰到封皮，可能因为它太旧太朽了，那本脆弱的琴谱突然“啪”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几页泛黄的乐谱纸散落开来。我慌忙蹲下身收拾。手指触及那些脆弱的纸张，正要拢起，却猛地顿住。散开的乐谱页中，滑落出一样东西——那根本不是印刷的乐谱纸，而是几页对折的、更黄更脆的信纸，边缘晕开着水渍般的淡黄痕迹。它们悄无声息地躺在地板深色的木纹上，像几片被遗忘的枯叶。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房门，确定老太太和吴姨已经离开，我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古典挂钟秒针走动的嗒嗒声在空气中回荡。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混合着一种罪恶的好奇。我屏住呼吸，手指微微发颤，拈起了那几页对折的纸。 纸页薄而脆，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裂。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行行清秀却略显急促的字迹映入眼帘。是钢笔字，蓝色的墨水，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晕染开来，但字迹清晰可辨：“亲爱的爸爸妈妈：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结束一切，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痛苦和绝望。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带我和哥哥去后山看栀子花，那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如同天使的翅膀。爸爸您曾说，栀子花代表着纯洁的爱，就像父母对孩子的爱一样永恒不变。妈妈您总把栀子花插在我的床头，说它的香气能带给我甜美的梦。你们还记得我和哥哥十岁那年，你们送我们去学钢琴吗？那天，琴行飘着栀子花的香气，我和哥哥第一次遇见了谌老师。他为我们演奏了《献给爱丽丝》。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像跳舞的精灵。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刻，音乐仿佛有了形状，变成了可见的光。可是哥哥喜欢吉他，他不想学钢琴，所以他选择了学吉他，谌老师便成了我一个人的专享。这些年来，每当我弹奏《献给爱丽丝》，总会响起那个下午——栀子花的香气与钢琴声交织，构成了我对美好最初的理解。 谌老师弹奏的《月光》，也总会让我想起那些夜晚——栀子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月光洒满房间，一切都那么宁静美好。他不仅教我弹琴，更教我听懂音乐中的情感，读懂生命中的诗意。他的琴声里，蕴含着最纯粹的爱与温柔，就像栀子花，外表素雅，内心却蕴含着整个夏天的芬芳。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两个灵魂的相互碰撞。在那个栀子花盛开的夜晚，当我们四手联弹《献给爱丽丝》，当他的呼吸与我的节奏融为一体，当我们一起讨论贝多芬曲子里的深情……我才感到自己真正地活着。我知道你们反对的理由，师生的身份，年龄的差距，这些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但真正的爱，不是应该超越世俗的一切吗？你们教我追求真善美，教我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可当我真正找到了生命中的至真至美，你们却要去亲手摧毁它。这几天，我一个人待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没有栀子花香，也没有亲人朋友的陪伴，让我感到窒息。每次你们严厉的言辞，每次我们之间无声的冷战，都像走调的琴键，刺痛着我的耳膜。我试图妥协，试图忘记，但我做不到。 没有他的世界，就像没有音符的钢琴，没有香气的栀子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意义。我不能再弹奏《献给爱丽丝》了，因为每一个音符都会让我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请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一直是最好的父母，给了我和哥哥全部的爱，给了我们幸福美好的回忆。也许正是这份爱让我变得如此执着。我只希望有一天你们能理解，有些情感，就像栀子花的香气，就像《献给爱丽丝》的旋律，无法禁锢，只能感受。如果我离开了，请在我的坟头种一株栀子花吧。让贝多芬的这首经典之作——《献给爱丽丝》陪我长眠，让我带着它纯净的旋律和栀子花的香气去往另一个世界，那里也许会有永恒的钢琴声陪伴，有不会凋谢的栀子花，有无需隐瞒的爱情。……” 下面的字迹开始变得凌乱，洇开大片水痕，是泪水吗？我的心脏怦怦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变冷。仿佛被什么东西驱使着，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局，又恐惧那结局。最后一张纸，只有短短几行字，笔迹虚弱而绝望，仿佛用尽了平生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次说：我爱你们，永远永远。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希望哥哥快乐开心，希望爸爸妈妈健康长寿。菱伊绝笔夜半栀子花开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菱伊绝笔、夜半栀子花开时”十一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前发黑。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席卷了我，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死死地捏着那几页薄薄的纸，仿佛它们是唯一的浮木。原来这清香四溢的栀子花香，源自这里，源自这本埋葬了一个少女一生爱恋与绝望的琴谱。 ❤️“赵贝玺”律师·小档案❤️ 高中：凯里一中 大学：华东政法大学 专业：法学 职业：律师 单位：贵州公达律师事务所 法律援助热线：15286626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