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好末班车

双孖井

坐好末班车

——把“好日子”折成一张车票

雪容

一

末班车进站，像一口慢吞吞的钟。

我抬脚，膝盖“咔”一声，像有人替我打卡：

“今日衰老已签到。”

车厢空，灯光旧，扶手上的锈斑像早年没写完的乐谱。

我找个靠窗位坐下，把“好日子”三折两折，折成一张薄薄的车票——

不记座位，不记班次，只印着四个字：

“平平安安”。

这就不错。

二

车窗外，霓虹开始掉色。

年轻人骑着电驴超车，一路把“攀比”两个字飙成尾灯。

我摸摸胸口——

那里住着一个不紧不慢的小人，

他早把“知足常乐”调成静音，

任别人飙车，他只在胸腔里哼小曲儿，

“心欢喜～心欢喜～”

像给心脏挠痒痒。

三

前排坐着一位老伙计，鸟笼用蓝布罩着，

只露两粒黑眼珠，像深夜的星。

我们点头，算打过招呼，

不必问姓甚名谁，

反正终点相同。

他递我一把茶壶，我递他半包饼干，

茶叶在壶里浮沉，像老朋友说的话——

有的沉底，有的浮上来，

都是“顺心如意”的味道。

车窗缝漏进一缕桂花香，

我悄悄把香味存进袖口，

准备下次见面时，

当伴手礼再送给他。

四

车子晃进隧道，灯管噼啪闪。

我掏出那把老琴——

松香粉像雪落在琴筒，

琴弦走音，拉一声“吱”，

像猫叫，也像三十年前

老伴儿在厨房擦杯子的声响。

我闭眼拉，

隧道成了共鸣箱，

把“吱——”

一路弹到尽头。

隔壁座小学生捂住耳朵，

却没人让我停——

老人嘛，总该有点不合时宜的特权。

五

报站器说：下一站，老年大学。

我低头刷手机，

新闻里洪水、股市、AI写诗，

一排排方块字，

像药片压在舌底，

苦，却得含着。

我点开一个“智能续命”广告，

机器说：

“输入关键词，一键生成晚年。”

我笑笑，输入六个字：

“还没活够呢。”

屏幕转半天，

给出一句诗：

“晚风知我意，吹梦到当年。”

我点赞，

顺手把诗发给孙子，

他回一个[加油]表情，

像给老头子的电池续了半格电。

六

车到倒数第二站，车厢只剩三个人。

司机把广播关掉，

让我们听发动机唱歌——

那声音像冠心病，

时断时续，却坚持押韵。

我捂胸口，数拍子：

咚——咚——

数到第七下，车出隧道，

月光像降压药，

一片落在脸上，

凉，且安心。

七

终点站快到了。

我站起身，把“好日子”的车票抚平，

插进座背的广告夹——

留给下一个

没赶上快车的人。

车门“咝”一声打开，

夜风卷着秋意灌进来，

像一句迟到的提醒：

“能走的时候，就慢慢走；

能想的时候，就慢慢想；

能爱的时候——

别忘说再见。”

我下车，

末班车尾灯拐进黑暗，

像替我把最后一粒时间胶囊

寄往无人签收的未来。

我抬头，

星空老旧，线路却清晰，

一条叫“平安”，

一条叫“知足”，

一条叫“朋友”，

在头顶交错，

闪着不灭的绿光。

就这样罢。

剩下的路，

用两脚慢慢数，

数到尽头，

若能回头，

但愿车厢里仍有人

因为我留下的那张车票，

坐好，

末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