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山风吹碎小雨》（四）

艺术天地

（四）“林老板”这个称呼，最初是从村东头的王婶嘴里溜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调侃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那时林小雨刚把第一批精心晾晒、真空包装好的蕨菜干和苦力芽通过县城唯一那家慢得像蜗牛的快递点发出去不久。 “哟，大学生‘林老板’回来啦？”王婶嗑着瓜子，倚在自家低矮的土墙边，斜睨着背着一大筐新鲜蕨菜、汗流浃背从山上下来的林小雨，嗓门又尖又亮，“这满山的猪草，还真能变成金疙瘩？城里人的钱，怕是大风刮来的吧？”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看似平静的池塘。周围几个纳鞋底、闲唠嗑的婆娘也跟着笑起来，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怀疑和一种根深蒂固的看热闹心态。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卷着那些窃窃私语钻进林小雨的耳朵。 “瞎折腾啥，女娃子家家的…”“念了大学还不是回来刨土？”“听说她爹把棺材本都垫进去了？啧林小雨抿紧嘴唇，没吭声，只是把肩上沉重的背篓带子往上勒了勒，粗糙的麻绳磨得肩膀生疼。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爹正蹲在自家院门口，闷头劈着柴。斧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梆、梆”声。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有那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座沉默的山丘。 订单，起初像山涧里时断时续的滴水，零散而缓慢。每一次跑县城发货，来回颠簸五六个小时山路，换回几张薄薄的钞票，再小心翼翼地数出成本，剩下的利润微薄得可怜。爹劈柴的声音，成了林小雨无数个深夜里在灯下分拣、称重、打包山货时唯一的背景音。 转机发生在省城一家主打“有机健康”概念的高档私房菜馆。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姓周，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锐利得像鹰。他不知从哪里辗转看到了林小雨寄出去的样品，亲自开着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一路颠簸到了林小雨们这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山旮旯。 周老板背着手，在林小雨那简陋得只有一张旧木桌、一台二手真空包装机和堆满山货的堂屋里转了一圈。他拿起一把晒得恰到好处的刺嫩芽干，凑到鼻子下深深嗅了嗅，又捏起一根蕨菜干，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色泽和纹理。 “嗯，东西是好东西，”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林小雨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沾着泥点的裤脚，“纯天然，无添加，品相也过得去。就是你这产量…”他顿了顿，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还有包装、运输，太原始。” 林小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 “这样，”周老板放下手里的山货，语气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干脆，“我给你签个长期供货合同。蕨菜干、蒲公英干、野苏子叶粉，这三样，按林小雨要求的等级和规格，每周供货。价格，按市场最高标准给你上浮百分之二十。” 他报出了一个数字。 那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小雨眼前的黑暗。林小雨几乎站立不稳，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价格，比林小雨自己零卖高出三倍不止！而且，是长期、稳定的订单！ “不过，”周老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严肃，“品质必须绝对保证！必须是我今天看到的这个标准！包装要升级，密封性要好。运输…我会派车定期来拉。能做到吗？”“能！一定能！”林小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斩钉截铁。周老板的到来和他留下的那份盖着红章的合同，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彻底炸碎了小山村的平静。“啥？签合同了？还是省城大老板？”“老天爷，那么高的价？那山上的野草真成金条了？”“听说那姓周的老板开着小轿车来的，锃亮锃亮的！”“林老板”这个称呼，再次在村里响起时，里面的调侃和酸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奇、羡慕，甚至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王婶再见到林小雨时，脸上的笑容堆得能挤出蜜来，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小雨！哎哟，我们小雨老板回来啦！累不累？渴不渴？婶子家刚煮了山泉水，快进来歇歇脚！”曾经那些在背后嘀咕的婆娘们，看林小雨的眼神也变了，热切得像探照灯。她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小雨啊，你看…我家那口子闲着也是闲着，力气大着呢，能帮你上山采货不？”“我家小子手脚麻利，打包啥的肯定行！”“还有我！我眼神好，挑拣最仔细了！”连村支书都背着手踱到了林小雨家低矮的院门口，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对着正在埋头分拣山货的爹说：“老林啊，养了个好闺女！出息！给我们村争光了！有啥困难，跟村里说！”爹依旧是沉默的。他只是听着，浑浊的眼睛偶尔抬起来，扫一眼那些围着林小雨说好话的乡亲，又很快垂下，继续手里的活计。他劈柴的斧头声停了，换成了更费力的活——帮林小雨修理那些堆在院角、准备用来扩大晾晒场的旧木架。他佝偻着背，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拿着刨子，一下一下，用力地推着粗糙的木头，木屑簌簌地落下，沾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汗湿的衣领上。他依旧很少说话，只是干活的节奏似乎比以往更用力了些。林小雨成了“林老板”。小作坊迅速扩张。村里闲置的劳力被组织起来，按照林小雨制定的标准上山采货、分拣、清洗。爹那间漏雨的旧厢房被清理出来，成了简易的加工车间。晾晒场在屋后平整出来，一排排竹匾上铺满了青翠的野菜，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植物清香。周老板派来的小货车，每周准时出现在村口泥泞的小路上，拉走一箱箱打包整齐、印着“小雨山珍”简陋标签的货物，留下厚厚一叠崭新的钞票。数钱的时候，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刻。男人们蹲在墙根下，手指蘸着唾沫，笨拙地数着自己那份工钱，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露出被劣质烟叶熏黄的牙齿。婆娘们攥着钱，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扯块花布做新衣裳，或是给孩子买点城里的稀罕吃食。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笑声清脆。整个村子，似乎都因为那小小的山野菜，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带着泥土味的生机。林小雨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眼前这喧闹的、带着烟火气的景象，看着一张张被汗水浸润却洋溢着满足笑容的脸，看着爹佝偻着背、默默收拾着散落工具的身影。晚霞将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也给这幅生动的画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满足感，像山涧温热的泉水，缓缓漫过心田。也许，这条路真的走通了。也许，爹的苦，林小雨的累，这座大山的沉默，都将被这小小的山野菜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