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阶前一丈染秋光

恒山

老院墙角的蜀葵又开了。起初是三五点浅粉，像谁不慎打翻了胭脂盒，末了竟泼泼洒洒铺成半面花墙，连带着青砖缝里的苔藓都沾了几分艳色。祖母总说这花是“乡下人的芍药”，不挑水土，给点阳光就能长到丈许高，风一吹，满枝的花盏便摇摇晃晃，像极了旧时闺阁里悬着的走马灯。

我对蜀葵的初印象，全藏在童年的夏日午后。那时祖母会搬张竹椅坐在花荫下，手里攥着蒲扇，一边给我讲“蜀葵化蝶”的老话，一边摘几朵刚开的花揉出汁来，涂在我被蚊虫叮咬的胳膊上。那汁液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凉丝丝的，痒意很快就散了。有时我会踮着脚去够最高处的花，花梗纤细却坚韧，握住时能感觉到里面汩汩流动的生机，仿佛一松手，它就要顺着墙根爬到天上去。

后来读《本草纲目》，才知这寻常花草原是有来头的。书中说它“处处人家栽之，春初种子，冬月宿根亦自生”，又唤作“戎葵”，因最初从蜀地传入中原而得名。想来千百年前，这花便已在寻常巷陌间扎根。杜甫客居成都时，或许也曾在草堂阶前见过这般景致，不然怎会写下“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返照来。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的诗句，字里行间的烟火气，倒与蜀葵的脾性有几分契合——不与桃李争春，不与荷莲抢夏，待到秋光渐浓，才悄悄把积攒了一夏的力气，都化作枝头沉甸甸的花。

去年回老院，发现墙角的蜀葵比往年更高了，已经越过了院墙的青砖顶。祖母说，这是前几年台风过后，断了的花枝落在墙根，第二年竟自己发了芽。我蹲下身细看，那些新长的枝桠从老根旁钻出来，带着点倔强的歪扭，却依旧笔直地向上生长。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阳光一照，像缀了细碎的水晶，连带着花瓣边缘那点不易察觉的褶皱，都显得格外温柔。

有次在古籍书店翻到一本民国时期的《花镜》，里面说蜀葵“花有单瓣重瓣之别，色有红、白、紫、粉之异”，还记载着古人用蜀葵花瓣染布的法子。想来那时的女子，或许会在暮春时节采下满篮的花，浸在草木灰水里反复揉搓，让素白的棉布染上淡淡的粉紫，做成贴身的小衣。那颜色定是极雅致的，不像胭脂那般浓烈，却带着草木的呼吸，穿在身上，仿佛能嗅到整个夏天的阳光味。

如今城市里的花店里，难觅蜀葵的身影。人们更爱玫瑰的娇艳、百合的清雅，却少有人记得这株能长到丈许高的“乡下花”。可我总觉得，蜀葵身上藏着最朴素的生活哲学——它不追求温室里的呵护，也不渴求旁人的赞赏，只是默默地在墙角扎根，努力地向上生长，把最热烈的绽放，留给最平凡的日子。就像那些在岁月里默默坚守的人，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却用自己的方式，把日子过得像蜀葵花一样，热烈而饱满。

秋风渐起时，蜀葵的花瓣会一片片落下，铺在青砖地上，像一层柔软的花毯。可枝头上的花萼却依旧挺立着，里面藏着饱满的种子，等到来年春风一吹，又会在墙角钻出嫩绿的芽。祖母说，这花是“念旧的”，只要根还在，就总会回来。我想，或许我们对故乡的眷恋，也像这蜀葵的根一样，深深扎在童年的记忆里，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那片摇曳的花影，心里就会泛起暖暖的乡愁。

此刻窗外的阳光正好，我忽然想起老院墙角的蜀葵，想必此刻正顶着满枝的花盏，在秋风里轻轻摇晃。那些藏在花瓣里的时光，那些关于故乡的细碎回忆，也像这蜀葵一样，在岁月里静静生长，悄悄绽放，成为生命里最温柔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