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麻将对弈间的阅兵记忆</b></p><p class="ql-block">——九旬老人与国同庆</p><p class="ql-block">文/程建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月三日的晨雾还未散尽，七里岗街的麻将馆门轴就发出吱呀一声响。供销社老赵主任佝偻着背将竹帘卷起时，檐角露水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1945年他听见日本投降消息那晚的雨。</p><p class="ql-block">麻将桌边陆续响起拐杖点地的笃笃声——王伯的轮椅轱辘压过门槛，德宝老汉的解放鞋蹭掉一层陈年茶渍，原林场陶队长那顶洗得发白的礼帽在晨光里晃了晃。老人们围坐的麻将桌很快热闹起来，陈老师从蓝布包里掏出搪瓷缸，我母亲颤巍巍递过一包用报纸裹着的奶糖，油墨字迹还依稀能辨出《人民日报》的抬头。老赵主任拎着铜壶穿梭在麻将椅间，壶嘴喷出的白雾混着老人们衣襟上的樟脑味，在玻璃窗透进的晨光里缓缓升腾。</p><p class="ql-block">王伯的轮椅刚在桌边停稳，老赵主任就小跑着把电视机调到最大音量。当《松花江上》的旋律突然炸响时，陶队长猛地站起来，礼帽啪地掉在地上——他下意识要敬礼，却只触碰到那只残缺的右耳朵。我母亲攥着奶糖袋的手抖得厉害，报纸沙沙作响，陈老师的搪瓷缸在桌上磕出清脆的声响。电视机播放出整齐的脚步声，王伯突然用枯枝般的手指抓住轮椅扶手，青筋暴起的手背让德宝想起父亲当年在垦殖场抡锄头的模样。</p><p class="ql-block">“看！坦克！”老赵主任突然指着电视机直播的屏幕。老人们齐刷刷抬头，晨光里浮动的灰尘像被按了暂停键。陈老师眯起眼，皱纹里藏着八十年前那个趴在草丛里数敌机的少女；陶队长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呜咽，他想起抗战时被炮火掀飞的担架；我母亲突然把奶糖塞进我手里，指甲掐进我掌心——她总说：“1945年秋收时，村里人就是这样攥着粮食等新四军队伍回来”。</p><p class="ql-block">电视机屏幕播放战斗机掠过的轰鸣，王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德宝慌忙拍父亲后背，却摸到一片湿冷——老人用袖口抹眼睛时，露出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被鬼子刺刀挑开棉袄时留下的。麻将馆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在回荡，老赵主任的铜壶悬在半空，水滴在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老人们浑浊的泪光。</p><p class="ql-block">王伯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后，麻将馆里的气氛突然活泛起来。电视直播的阅兵式还在继续，但老人们的声音已经盖过了直播的声音。陶队长捡起礼帽戴歪了，开始比划当年他们民兵队受阅时衣衫不整的步伐，他的独臂在空中划出滑稽的弧线，逗得陈老师呛了口茶。</p><p class="ql-block">我母亲从蓝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一张泛白的袖章，1945年一位伤员送的，她摩挲着袖章上的“新四军”三个字，声音突然高了八度，那天我正给伤员煎药，听见炮声停了，跑出去看见满街都是红灯笼！</p><p class="ql-block">老赵主任的铜壶在炉子上咕嘟作响，他扯着嗓子插话：“咱们供销社那年把库存的鞭炮全放了，柜台玻璃都震裂了！”说着就去摸耳朵，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巨响。</p><p class="ql-block">德宝突然哼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调子跑得厉害，王伯却用拐杖在地上打起拍子，拐杖头敲击瓷砖地板的脆响，和电视机里的军鼓声奇妙地重合。</p><p class="ql-block">陈老师摘下老花镜擦拭，镜片上雾气蒙蒙的：“我们妇救会连夜缝国旗，针尖戳破手指都不觉得疼。”她转头看我母亲，两人相视一笑，皱纹里漾着少女般的羞涩。</p><p class="ql-block">陶队长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半坨发黑的观音土：“抗战时，就靠这个...”他顿了顿，又塞回包里：“现在娃们都能吃饱了”。</p><p class="ql-block">电视机里传来新型武器方队的解说词，老人们都安静下来。王伯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轮椅扶手上的木纹。德宝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垦殖场刚成立那年，他们用铁锹和扁担开荒时，天上飞过的还是缴获的日军和国民党军飞机。</p><p class="ql-block">现在麻将馆的晨光里，飘着老人们回忆的烟丝味，也飘着电视机里传来的，属于这个时代的钢铁轰鸣。</p><p class="ql-block">当电视机里传来礼炮的轰鸣时，陶队长突然站起来，右臂举到额前行了个不算标准的军礼。这个动作像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老人们纷纷从各自的角度讲述起那个改变命运的日子。</p><p class="ql-block">王伯的轮椅吱呀作响，他指着窗外说：“那天我正在给鬼子修卡车，突然听见天上飞机声特别响...”老人混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手指比划着飞机俯冲的弧度：“后来才知道，是咱们的飞机在城里投传单！”</p><p class="ql-block">陈老师接过话头时，搪瓷缸里的茶水晃出细小的涟漪：“我们妇救会正在河边洗绷带，就看见对岸树上贴满了红纸，写着日本投降了！”她突然抓住我母亲的手，两人同时笑起来——当年她们就是这样手拉手跑遍全村报喜，跑丢了一只鞋都不知道。</p><p class="ql-block">我母亲从铁皮盒里摸出张泛黄的纸片，是张模糊的《号外》，边角还沾着菜叶的汁液：“我当宝贝似的藏在灶膛灰里，怕被伪军搜走。”</p><p class="ql-block">老赵主任突然拍了下大腿：“那天我正往城里运布匹，突然整条街的人都往县政府跑！”他模仿着当时人们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个教书先生把眼镜都哭掉了。”德宝注意到父亲正盯着自己看，老人嘴角抽动了几下，突然用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三下——这是他们垦殖场老职工特有的暗号，代表“和平”。</p><p class="ql-block">麻将馆的晨光渐渐变成明亮起来，电视机里年轻大学生的歌声与老人们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陶队长开始讲他们民兵队如何用绑腿结成绳索，把第一面国旗挂上城楼；陈老师说起她们用胭脂给伤员画红脸蛋，冒充健康人参加游行；连最沉默的王伯也说起那个修车厂里，中国工人如何偷偷拧松了鬼子所有卡车的轮胎。当提到1945年秋收时节的谷仓，我母亲突然站起来，拉着陈老师站了起来，蓝布衫袖下扫过麻将桌，惊飞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p><p class="ql-block">老赵主任适时地续上热水，铜壶嘴喷出的白雾中，老人们的声音渐渐与电视机里的阅兵解说融合。德宝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这些记忆就像王伯轮椅扶手上的木纹，看似斑驳却清晰深刻。</p><p class="ql-block">麻将馆外，早市的吆喝声隐约传来，而屋内，时光在茶香中静静倒流，又缓缓向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