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信

王京地

白露一临，夏的余威便被清风悄然卸去。巷弄间再无黏腻暑气缠人，风掠墙头时，总裹着几缕细碎的香——或是谁家院角桂树初绽，米粒般的黄花隐于叶间，香气温软得似能掐出水来；或是竹匾里晾晒着桂花与橘皮，甜香揉着日头的暖意，在石阶上缓缓漫淌。云也淡了，如揉碎的棉絮浮于天际，天色却亮得透彻，是经水洗过的澄澈蓝。抬眼望去，连月亮都似近了几分，清辉脉脉，仿佛要淌进眉梢。

最先递来秋信的，是院中梧桐。风过处，叶尖先轻轻一颤，随即几片黄透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悄无声息地铺在青石板上。踩上去时，“沙沙”轻响，软乎乎的，倒像秋在脚边低声絮语。若恰逢山里新雨初歇，景致更妙。石阶被润得发亮，松针缀着水珠，颤巍巍悬于枝头，似落未落；空气里满是草木与泥土的清冽，深吸一口，连肺腑都似被涤荡得清明。沿山径徐行，常能撞见提竹篮的采菌人，篮中鲜菌沾着湿土，透着满溢的灵秀。

荷塘早失了盛夏的热闹。红藕香残之际，碧叶多半枯了边缘，蜷着卷儿立在水中，只剩几支枯梗直直撑起，反倒生出几分疏朗的意趣。偶有白鹅慢悠悠游过，红掌拨水，搅碎了水面云影，也搅乱了这一池的静。傍晚蹲在田埂上看流萤，最是惬意。它们不似夏夜那般稠密，只三三两两在草丛间翩飞，微光忽明忽灭，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在草尖，比夜里的灯盏更添柔婉。

蝉声也换了调子。再不是盛夏时聒噪的长鸣，成了断断续续的“嘶——嘶——”，带着几分倦意，反倒衬得暮色里的炊烟愈发暖融。烟囱里飘出的淡青烟缕，缠在树梢间，与晚归的雀儿相伴，慢慢融进渐深的暮色里。

待枫叶漫山、稻浪翻金，秋的暖意便更显实在。石榴咧嘴而笑，露出玛瑙般的籽实；山楂红得透亮，串成串悬于檐下；柿子坠在枝头，像一盏盏红灯笼，风一吹，便晃悠悠地荡。提着竹篮去采摘时，指尖总沾着甜意——是石榴的蜜润，是柿子的软糯。风从田埂上跑过，裹着稻穗的清香与果子的甘甜，连空气都变得软乎乎的。

原是不必提“萧瑟”的。中国人的秋，是夏末余温未褪、冬来寒意尚远的恰好时光，是桂香里的甜，是落叶上的软，是丰收时指尖的暖。每一缕风、每一片叶，都带着刚刚好的温柔，宛如一封写尽千言万语的信，轻轻递到人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