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窗琐记

护花使者

晨起推窗，檐角垂着几滴露。蝉声不知何时隐了，蛙鸣也渐渐歇了，暑气像褪了色的旧缎子，轻轻一抖便落了满地。忽想起那句"夏将明日去，秋由此时分"，原是立秋了。

街角的枫树最是知情识趣，前日还绿得发亮，今晨竟染了几片胭脂。风过时，叶尖簌簌地颤，像姑娘抿着嘴笑，又像谁在暗处摇着银铃。桂树更藏不住心事，碎金似的花苞缀满枝桠，甜香漫过矮墙，惹得路过的猫儿都驻足，鼻尖一耸一耸的。

午后总爱寻个清净处。老茶馆的藤椅最合心意，竹帘半卷，阳光便碎成金箔，在青瓷杯沿打转。咖啡的苦香混着书页的墨香，倒比春日的繁花更醉人。偶有落叶飘进来，轻轻落在《浮生六记》的扉页上，倒像是给这段文字盖了个秋的印章。

黄昏最宜小酌。院角的石桌还留着夏日的余温，斟上三两盏菊花酒，看夕阳把云絮染成橘红。风凉了，带着桂子落地的轻响。去年此时，也是这般光景，你指着天边的晚霞说："这颜色像不像糖炒栗子的壳？"如今栗子摊又支起来了，可说这话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夜来常有霜露。晨起时，瓦当上凝着细白的珠子，草叶也蜷成了月牙。星辰格外亮，像谁撒了把碎钻在墨布上。去年此时，我们总爱裹着同条薄毯，数银河里的星星。你说最亮的那颗是织女，我说像你眼里的光。如今数星星的人只剩我一个，倒觉得满天星子都成了你的眼睛。

八月的尾巴总带着几分眷恋。蝉蜕还挂在老槐树上，空荡荡的，像褪下的旧衣裳。池塘里的莲蓬歪着脑袋，莲叶也泛了黄。可秋自有秋的好——枫叶要红，桂花要香，连风都变得温柔，轻轻拂过发梢时，像极了你的指尖。

记得去年立秋，我们沿着河堤走。你捡了片完整的枫叶夹在诗集里，说等冬天来了，就拿出来当书签。如今诗集还在枕边，枫叶也还夹在《秋兴八首》那一页，可翻书的人，总怕惊醒了叶脉里藏着的旧时光。

九月将至，秋意渐浓。晨起能看见薄雾漫过山尖，像给远山披了层轻纱。市集上的柿子黄澄澄的，卖糖画的老人又支起了摊子。孩子们举着蝴蝶形状的糖画跑过，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这些寻常景象，因着秋的缘故，都变得格外动人。

最喜秋雨。不似春雨缠绵，也不像夏雨暴烈，秋雨是温柔的，淅淅沥沥下着，像谁在低声絮语。雨打芭蕉时，总想起你撑着油纸伞站在巷口的模样。如今芭蕉还在，伞却收在了箱底，连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一起尘封在记忆里。

秋夜的月光最清亮。躺在竹椅上数流星，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明月千里寄相思"。银河横贯天际，像条流动的银带。去年此时，我们曾约定要一起看双子座流星雨。如今流星雨如期而至，可许愿的人，却少了最重要的那个。

菜园里的秋葵开花了，淡紫色的花瓣像小喇叭。丝瓜藤爬满了竹架，黄花点缀其间，倒像是谁随手撒的星星。母亲总说秋葵要趁嫩吃，可每次摘时都舍不得，总觉得再等一天，花会开得更艳。

秋深时，总爱去后山。枫林红得像火，走在落叶铺就的小径上，沙沙的声响像是秋在低语。偶尔能捡到完整的枫叶，叶脉清晰如掌纹，便小心收在信封里，想着哪天能寄给远方的你。

寒露将至，晨起能看见草尖的霜。卖糖炒栗子的摊子飘来甜香，和着桂子的气息，在冷空气里格外分明。孩子们裹着厚外套跑过，鼻尖冻得通红，却还笑着追逐打闹。这些生动的画面，让秋的萧瑟里也添了几分暖意。

重阳将近，山上的野菊开得正好。采了把插在青瓷瓶里，整个屋子都飘着清苦的香。想起你总说野菊像小太阳，如今满山的小太阳都开了，可说这话的人，却不在身边。

秋去秋又来，岁月像指间的沙。可有些记忆，却像陈年的酒，越酿越醇。比如那个等风凉的黄昏，比如那杯没喝完的菊花酒，比如那片永远夹在诗集里的枫叶。

如今站在老地方，看枫叶又红，桂子又香。风过时，带来远处教堂的钟声。这钟声和去年一样，和前年也一样，可听钟的人，却多了几分沧桑。

秋是温柔的，连离别都带着诗意。落叶飘零时，像是在跳最后一支舞；大雁南飞时，排成的"人"字像是天空写的情书。而我在这满地金黄里，等你缓缓归来。

待到霜降时，该围炉煮茶了。去年的普洱还剩半饼，青瓷茶具也还摆在案头。只缺个对坐的人，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看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时光的轮廓。

秋的韵味，在于它的从容。水自己流，花自己落，就像有些心事，不必说破。站在季节的门槛上，回首是夏的热烈，前瞻是冬的静默，而秋，恰好是那抹最温柔的过渡。

愿这个秋天，人安康，景依旧。愿在某个等风凉的黄昏，能看见你踏着落叶走来，衣襟沾着桂香，眼角带着笑意。那时，我们再共饮一杯菊花酒，把今年的故事，说给满天星辰听。

夜深了，露水更重。合上窗前那本翻旧了的诗集，枫叶书签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窗外的虫鸣。这秋夜太长，可我知道，当晨曦再次染白窗纸时，又会有新的故事，在金黄的落叶里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