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画中影

芙蓉婉儿

　　清光绪年间，山阴书生赵梦舟，性耽书画，家道中落，唯藏一帧旧画，乃前朝画师所绘《月下梅影图》。画中老梅虬劲，月下立一女子，素衣胜雪，眉目依稀，却无口鼻，如雾中花，引人遐思。赵生常于夜阑人静时展画，对月品赏，自谓“画中无卿，卿在画外”。

这年秋，赵生避乱，携画移居城郊破寺。寺名“冷泉”，荒草丛生，唯西厢房尚堪栖身。入夜，他点烛展画，忽闻纸页轻响，似有暗香浮动。抬眼间，烛火摇曳，画中女子竟似动了动——素衣下摆微飘，如被风拂。赵生揉眼再看，画仍如故，只觉后颈发凉，自嘲道：“许是荒寺寂寥，生出幻觉了。”

次日晨起，案头竟多了一盏热茶，温温然冒着热气。赵生惊起，寺中除他再无他人，门扉也自内闩着。他疑是邻人相赠，寻至寺外，唯有几户农家，皆言未曾来过。归房后，又见砚台已磨得墨浓，宣纸也铺得平展，仿佛有人预先备好了他要作画的物事。赵生心下惴惴，却又隐隐好奇，当夜故意假寐，烛火未熄，画悬壁上。

三更时分，烛花“啪”地爆了一声。赵生眯眼偷看，只见画中光影流转，那素衣女子竟从画中飘出，足不沾地，落在案前。她仍是画中模样，眉目宛然，唯独口鼻清晰了——唇若含樱，鼻似悬胆，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清冷仙气。女子伸出纤纤玉指，轻抚他案上未竟的梅花图，指尖过处，纸上墨梅竟似添了几分风骨。

赵生按捺不住，翻身坐起：“姑娘是何方人氏？为何深夜至此？”

女子受惊，身形一晃，竟要隐入画中。赵生急道：“姑娘莫怕，我无恶意，只是好奇。”女子停住脚步，回眸望他，声音如空谷流泉：“君勿惊，我非生人，乃画中影也。名唤青黛，因君日日对画凝思，念力所感，方得暂离画轴。”

赵生虽骇，却因爱画成痴，竟不畏惧，反而笑道：“画中仙客，幸会幸会。我观姑娘抚梅之态，似懂画理？”青黛颔首：“画轴百年，我见画师挥毫，见藏家品赏，略知一二。君昨夜画梅，枝干劲挺有余，却少了月下清寒之韵。”说罢，取过他的笔，蘸墨在纸上补了几笔——月光斜洒，梅梢带露，竟似能闻见寒香。赵生叹服，自此夜夜与青黛对谈，或论书画，或话古今，渐生情愫。

一日，月色清透，赵生取来薄酒，邀青黛于窗前对酌。银辉洒在青黛素衣上，竟似蒙了层月华。酒过三巡，赵生脸颊微热，望着青黛映在月光里的眼眸，醉意中轻声叹道：“青黛，你双眸清如寒潭，亮似星月，真真如水一般，能把人魂儿都映进去。”话落，他望着那抹月下虚影，只觉满心满眼都是她，一时忘形，伸手轻轻将她虚渺的身形拢入怀中。青黛身形微怔，似有一缕清寒的气息萦绕在赵生臂弯，她未退，只垂眸轻声道：“君醉了。”赵生收紧手臂，虽触不到真切的温软，却仍笑着贴在她耳畔：“醉了才敢说，便是醉着，也想这样靠着你。”

青黛虽为画中影，却通人情。赵生冬日畏寒，她便在他砚下垫暖炉；赵生偶感风寒，她便采寺后草药，以露水煎煮——药虽无形，服后竟觉神清气爽。赵生愈发依恋，常抚画低语：“若你能常伴左右，不做画中影，该多好。”青黛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我借君念力成形，离画逾久，元气愈弱。若要化为人形，需得‘三物’：真心泪、同源墨、心头血。可这三物，于君是损，于我是劫，恐难两全。”赵生急道：“只要能与你相守，我万死不辞。”

一日，赵生赴城中购纸墨，遇故友王怀安。王生见他形容清癯却神采奕奕，打趣道：“梦舟，你独居荒寺，倒似有佳人相伴？”赵生心直，竟将青黛之事和盘托出。王生面色微变，随即笑道：“画中仙？这等奇事，当浮一大白！改日我定去寺中拜访。”赵生欣然应允，未察王生眼底闪过的贪色。

三日后，王生携酒至冷泉寺。赵生引他入房，青黛因是虚影，凡人难见，王生只看见壁上《月下梅影图》，故作惊叹：“好一幅奇画！只是这女子无口鼻，倒像个傀儡。”赵生不悦，正要辩解，王生已举杯劝酒：“梦舟，你我多年好友，我有一事相求。听闻你这画能显灵，我近日痴迷一女子，求而不得，可否借画一观，沾沾仙气？”赵生虽疑，却碍着情面，将画取下相借，嘱道：“此画乃我性命，三日后必还。”王生满口应承，携画而去。

当夜，青黛未现。赵生坐至天明，心神不宁，方知中计，急奔王生府中。王生却闭门不见，只遣仆人传语：“画已被我卖与杭州盐商，价银千两。赵兄若要，可往杭州寻去。”赵生如遭雷击，捶门大骂，王生却置若罔闻。

赵生悲愤交加，回到破寺，见案上空空，唯有青黛曾垫过的暖炉尚留余温，不觉泪下。泪滴落在画轴原来悬挂之处，竟渗入木缝，发出微光。忽闻空中似有青黛之声，虚弱却清晰：“君莫哭……真心泪已得……速往杭州，寻同源墨……”

赵生擦干泪，变卖衣物，凑得盘缠，星夜赶往杭州。几经周折，寻到盐商张老爷府中。张老爷爱画如命，见赵生形容憔悴，问明缘由，却笑道：“画在我处，若你能画出一幅与原画无二的《月下梅影图》，我便将真画还你。”赵生大喜，当下铺纸挥毫。可他心中挂念青黛，笔下梅花总少了往日神韵。张老爷摇头：“你心不静，画不出画中魂。且住下，三日为期。”

当夜，赵生在客房辗转难眠，忽闻窗外有响动。开窗一看，竟是一只白狐，口中衔着一支墨锭，放在窗台上，冲他点了点头，便消失在夜色中。赵生拿起墨锭，只觉寒气沁人，墨上刻着“青玄”二字——正是前朝画师所用之墨，与他画中墨同源。他恍然大悟，这必是青黛暗中相助，心头一热，泪又落下。

次日，赵生用青玄墨作画，笔下梅枝如活，月影如流。张老爷见了，惊叹不已：“真乃神笔！此画当归原主。”赵生接过真画，谢过张老爷，急忙赶回山阴。

归至冷泉寺，已是深夜。赵生展开画轴，见青黛仍立月下，只是面色愈发苍白。他按青黛所言，取过匕首，刺破指尖，将心头血滴在画中女子眉心。血珠渗入画中，瞬间红光乍现，画中光影流转，青黛缓缓飘出，身形竟比往日凝实了几分，只是气息微弱。

“同源墨、真心泪、心头血……三物已齐，可我元气大伤，恐难久留。”青黛轻声道，眼中含泪，“王怀安借画时，曾以符镇我，若不是白狐相助，我连传讯都做不到。君对我情深，我无以为报，唯有……”

话未说完，寺外忽有人声。赵生开门一看，竟是王怀安，身后跟着一个道士，手持桃木剑。“何方大胆妖孽，竟敢迷惑书生！”道士大喝，举剑便刺。赵生急将青黛护在身后：“她不是妖孽！是你夺画在先，休要颠倒黑白！”

道士冷笑：“画中精怪，皆为不祥。今日便除了你，再焚了那画！”说罢，剑风直逼青黛。青黛身形一晃，却强撑着挡在赵生面前。就在此时，寺外传来一声狐鸣，那只白狐窜了进来，直扑道士面门。道士一惊，剑势稍缓。青黛趁机取出一枚玉佩，掷向空中——玉佩化作一道白光，罩住道士和王怀安。

“这玉佩是画师当年赠我，能镇邪祟。”青黛喘息道，“王怀安，你夺画害我，今日便让你尝尝被镇之苦。”王怀安和道士在白光中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求饶。

赵生扶住青黛，见她身形渐淡，急道：“青黛，你怎么样？”青黛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释然：“我本是画中影，因君念力而生，如今三物已齐，虽不能化为人形，却可与画共生，永不分离。君若想我，只需对画呼唤，我便会在画中与君相见。”

说罢，青黛身形化作一缕青烟，飘回画中。画中女子，竟添了几分生气，眉目间似有笑意，口鼻清晰，月下梅影也愈发鲜活。赵生伸手抚画，只觉画纸温热，仿佛青黛的体温。

后来，赵生将王怀安和道士送官，王生因夺物欺友，被判流放；道士因装神弄鬼，杖责后逐出县衙。赵生仍居冷泉寺，日日对画品赏，画中青黛常于月下现身，与他对谈书画，虽难触真切，却也心意相通。

邻人常闻寺中有人语，却不见他人，只当赵生痴了。唯有那只白狐，常来寺中，与赵生相伴。有人问赵生：“画中影，终究是虚，你这般相守，值得吗？”赵生抚画笑道：“情之所钟，不在形骸。她在画中，也在我心中，足矣。”

多年后，赵生卒，葬于冷泉寺后。那帧《月下梅影图》，随他入葬。有盗墓者闻之，夜掘其墓，却见墓中无他物，唯有一缕青烟，化作梅香，萦绕不散。盗墓者大惊，落荒而逃，自此再无人敢扰赵生之墓。

乡人说，每至月夜，冷泉寺后便有梅香飘出，似有男女低语。有人曾远远望见，墓旁老梅树下，一素衣女子与一书生并肩而立，月下对酌，身影朦胧，如在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