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

六

麻国栋老师离开我们，已二十余载。岁月在尘世琐务中悄然流转，他的音容笑貌却始终蒙着一层温柔的光晕，如此清晰，又如此宁静地浮现在记忆的河床。

记得是一九八七年的九月一日。那一天，我正式成为老师的学生。彼时的他，是呼市回族补习学校的校长，不仅肩负全校管理之责，更兼任我们班的班主任与语文教师。这般连青壮年也难承受之重，却由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默默扛起。从前总觉得“热爱教育事业”一语近乎冠冕，但面对麻老师，我再也找不出更恰切的理由——是什么让本该颐养天年的退休教师，仍将六十余岁的人生稳稳安放于讲台与学生之间，无怨，亦无悔？

麻老师极为重视朗读。每教一篇课文，必要求我们反复大声诵读，直至烂熟。他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却总亲自示范。读文时必摘眼镜，微合双目——因几乎能全文背诵。语调抑扬顿挫，情感丰沛，每每令我们忘记那略带乡音的发音，全然沉浸于文章的意境之中。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是他常挂嘴边之语。晨读或自习时，他常匆匆步入教室，突然听写某篇课文。起初大家不解，但随着“袭击”渐多，书写与阅读能力悄然提升，我们方悟其用心之深。

他发自内心地爱着他的学生。教学与管理之余，常与学生相处：同女生踢毽子，与男生打篮球。学校操场窄小，篮球易飞越围墙，落入邻院。一日，球不仅飞出院墙，更击碎一户窗玻璃。男主人怒不可遏，掴了前去捡球的男生一记耳光。那是我第一次见麻老师发怒。他领着学生直奔那人面前，身体前倾，面颊通红，厉声喝道：“玻璃我们赔，但你凭什么打我的学生？谁给你的权利！你必须立刻道歉，并带他去医院检查，否则一切后果由你承担！”对方欲辩无言，终在老师凛然正气与一群跃跃欲试的学生面前低下头去。

麻老师严谨之中藏着一份率真童心。一次作文课，命题甚合我意，才思涌动，一气呵成，早早交卷。他迅速阅毕，摘镜打量我一眼，挥笔写下“抄袭”二字，朱红赫然。我先是愕然，继而屈辱涌起，直视其目，一字一顿道：“您凭什么说我抄袭？这就是我写的！”他目光由平静转讶异，嘴角滑出一丝狡黠微笑，似自嘲又如欣慰，低声道：“文章写得好，老师高兴，就想逗逗你，可不许生气。”言罢大笔一挥，抹去“抄袭”，在下方重重写下一个更大的“好”字。

与麻老师朝夕相处的时光匆匆而逝。转眼中考结束，我如愿被山东一所中专录取。不料入学未几，思家心切，竟独自返回呼市。家人多方劝返无效，只得发动亲友轮番游说，而我心坚如石，不为所动。某夜雨声淅沥，麻老师忽然登门。他开门见山：“老师也曾想家。当年我从萨县农村赴京读师范，年纪比你还小。学校操场有架秋千，每日黄昏饭后，我总去荡高——荡得越高，望得越远。我多盼望能看见故乡的村落、家里的土屋，还有那疼我、爱我、盼我出息的老娘……”

老师环视我家四壁，话锋一转：“想家不等同恋家。想家是美好的，能够想家是幸运亦是幸福。老师若一辈子守在农村，就不会成为今天的我，更谈不上桃李满天下。你父母省吃俭用送你读书，是望你有所作为，振兴小家，亦助大家。小家是家庭，大家是国家。唯有经历离家的彷徨、想家的苦涩，才能真正懂得兴家的责任——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一席话如晨钟暮鼓，令我幡然醒悟。深思之后，我重返校园。一学期倏忽而过。寒假归来，知麻老师嗜烟，特携山东“大鸡烟”相赠。他微笑望我，剥开锡纸，轻弹一支含于唇间，划火柴点燃，深吸一口，略停，继而缓吐烟圈。如今回想，那是师者在学生面前何等欣慰、释然，乃至自豪的神情。

今麻老师离世已二十余年。回首他的一生：光明磊落做人，师德高尚立身；春风化雨做事，桃李芬芳满天下。尤在退休之后，他以振兴民族教育为己任，艰难创办回族补习学校，改变了无数悻悻学子的命运，赢得了世人广泛的尊敬与爱戴。

麻老师，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