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杨 忠</p><p class="ql-block">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即删。</p> <p class="ql-block">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人,除了父母长辈应该是老师了。不过,我说的老师不全指在课堂上执教的老师,还有曾帮助你获得技艺、知识和成为立身之本的这些人,都可以称之为老师(旧称先生)。老师的称谓是神圣的,是发自内心的,是那些值得尊敬与爱戴的人。说起我的老师,迄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绰号——“诗疯子”,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叫过他一声“老师”。每每回忆当年的情景,心里不免感到酸楚、遗憾与愧疚。</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因历史问题,我们全家下放到某农场接受再教育。在那个充满歧视、不公的环境里我读完初中,不满18岁的我被分配到无人愿去的单位——精神病院做临时工。懵懂无知的我穿上了白大褂,成为一名“看护”。那是一所偏僻、闭塞、充满恐惧的农场定点精神病院,收治的大多是省内“地富反坏右”之类的精神病病人,我的职责是“放风”时巡视、看护精神病人,以防他们打架、自残或出意外。与这些疯子打交道需要胆量,也很危险。好在我穿上白大褂,掩盖了一脸稚气,俨然像一名医生,反倒使他们对我有了几分畏惧感。</p> <p class="ql-block">没多久,一个神情诡异、蓬头垢面,五月天还围着围巾、胸口别着一枚硕大领袖像章的病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放风时,他总是衣衫褴褛、拖着鞋帮,目光呆滞低着头。要么沿着一棵槐树,像时钟似的不停转圈,嘴里却一首接一首地背诵唐诗或古文,熟练得像和尚背诵经文;要么无休止叫着“美芸——美芸。”(“美芸”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要么就重复喊着“我不是反GM”、“我不是反GM!”</p><p class="ql-block">时间久了,大伙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诗疯子”。那时“诗疯子”约莫30多岁,清秀斯文,戴一副眼镜。旁人介绍说,“诗疯子”入狱前曾是某市中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学校重点培养对象。特殊岁月中其罪名是借古讽今,影射攻击文化大GM,被判“现反”罪,服刑时得了精神病。他整天不厌其烦地背诗、喊冤或写“申诉书”,从不间断,似乎就是他生命的全部。这期间他没少挨同牢人的欺侮,一些人戏谑、鄙夷和训斥他,而我则相反怀着几分敬重与怜悯,明里暗里袒护他。那时我非常羡慕会背唐诗宋词的人,因为自己连一首完整的唐诗也不会背。此后我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想拜他为师。</p> <p class="ql-block">一天,“诗疯子”刚背完上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我恰好会背下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呆滞的眼神忽儿朝我一瞥,我也捕捉到他稍纵即逝的反应。或许见我年轻率真或对他有同情之心,他渐渐地对我不再怀有敌意与警惕。无人时我们开始交流,我发现他学识渊博,思维清晰,逻辑性强,很难想象有精神病。我知道那年月农场羁押了许多这样的人,有些人无奈地选择这种残酷、非同寻常的自虐方式来“抗争”。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文学,也聊现在和将来。他对唐诗宋词、古文熟悉的程度令人惊讶,似乎每首诗的出处、作者、典故都了然于胸。由于没有书,我只能跟着他一句、一首地背读,并听他解释不懂的句意与词语。不到一年,我已能背诵近百首唐诗和数十篇古文了。</p> <p class="ql-block">一次,我好奇地探问“美芸”是谁?他一愣,终于向我敞开心扉说出珍藏心底的秘密。美芸是他恋人的昵称,围巾是她亲手织的爱情信物,给予他无尽的慰藉与寄托。他与美芸是同校老师,彼此相爱,准备结婚时却被嫉恨的情敌、学校造反派头头告发、诬陷入狱……听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难怪他不停呼喊她的名字,更舍不得解下那条围巾。他自信的说,她永远会等着他,还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张美芸的照片给我看,眼里充满幸福的光芒。我似乎明白了,支撑他苟活的力量,是铭心刻骨的爱!“诗疯子”的病根不在肌体,医生说“无药可治”,我听懂此话的隐喻。是的,每当他写“申诉书”时,心智才能平静下来,又似乎是对症下药的最佳良药。他写得一手好字,自比苏武忍辱负重,身上透着文人的清高,大有虎落平川被犬欺,出污泥而不染的风骨。时间久了,我们聊得很投机,无话不说。我还发现他数理化功底十分扎实,一些公式、定律、原理等也了如指掌。相比之下,我们这些所谓初中生,其实连最基本的东西也没能掌握。也许工作与生活实在枯燥无聊,我竟然向他请教数理化来消磨打发时光。那年头在旁人眼里学这些东西是可笑的,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知咋的,原本对数理化望而生畏的我,兴趣一下被提了起来,且着魔似的从中找到无穷乐趣。不知是他教得得当,还是兴趣使然,我进步很快。同事们嬉笑我“近痴者疯”,我却不以为然。说实话,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所学的东西日后会对我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以至于改变我的人生。或许出于师生之谊,抑或同情作为回报,我曾偷偷送给他香烟或食品,也曾冒着违规风险替他寄收家书(包括申诉材料)。</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收到美芸寄来的包裹,里面是我一直渴望想要的《唐诗赏析》和一沓世界名著(还夹着一封信)。她信中说,感谢我对她恋人的照顾,并说迫于父母压力,她已经结婚了,请求他原谅……我始终没勇气把这些话转告给“诗疯子”,显然是不愿去破坏他甜美的回忆和对爱的坚守以及心中的希望,更不想在他流血的心田插上一刀。这些书籍,在那个精神食粮极其匮乏的岁月,如同一笔不小的财富,对一个求知欲极强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多么及时与珍贵啊。晚上,我在宿舍黯然的油灯下,如饥似渴的读着、思考着,书中人物多舛的命运,感同身受,常常使我泪满衣襟。从此,读书改变了我,也从那时起文学的种子在我心里悄然萌芽……两年后,我作为“可以教育好子弟”的榜样,被选拔(招工)到农场卫生院做卫生员,成为一名真正的医务工作者。走的那天,我隔着黑黑的窗洞,无奈地看着“诗疯子”蜷缩、模糊的背影,一股酸楚袭上心头,两眼一下湿润起来,哽咽无语……</p><p class="ql-block">80年代初,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医专(语文获高分),从此我的人生发生了逆转。记得,收到入学通知书已是乍暖还寒的春天了,山里的风依旧很冷,我怀揣入学通知书冒着蒙蒙春雨,走了十几里泥泞的山路,专程去精神病院看望“诗疯子”,想让他分享这种喜悦,因为没有他我不可能考取医专。见他还有一个目的,想向他深深地鞠一躬,那怕隔着牢门铁窗,亲口郑重地道一声:“老师,谢谢您!(之前从没有这样称呼过)”</p><p class="ql-block">谁曾料到,到了那儿,以前的同事告诉我“诗疯子”死了,更为遗憾的是,死在“冤案平反”通知书到达的前夕。听了这话,我愕然良久,伫立在雨里,忍不住潸然泪下。在寒冷的风雨中失声痛哭……我替他难过——没能等到“冤案平反”与家人团聚的那一天。而我,为了道一声“老师”积蓄了全部的情感。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老师”这个称谓的内涵与分量。是啊,人的一生会遇见许多人,有些人过后就忘了,有些人却终生难忘,“诗疯子”就是我终生难忘的人。虽然我们相遇在高墙之内,他的学识“润物无声”潜移默化影响着我,滋润着我的心田,给予我那年月课堂内外都难以学到的东西——知识!启迪我对知识的渴望,找到人生的定力。</p> <p class="ql-block">若干年后,我应邀参加一个文学专题研讨会,举办地就在“诗疯子”家乡(一个地级市)。会议期间,我凭着模糊记忆寻找他家的住地,想以他一个学生的身份去探望他的家人,更期望能在他遗像前,真诚表达心中的感恩与敬意,以一个迟到的称谓——老师!遗憾的是,到了那里,眼前是改革浪潮下的一片废墟。而今,回首往昔,每每想起那个“诗疯子”——我的老师,就会心怀感恩的思念他……</p> <p class="ql-block">此文曾获得“我难忘怀的人”主题征文(非虚构类)二等奖(散文原创)</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杨忠 男 1957年生 医生 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其中《农场》获首届浩然文学优秀长篇小说奖。有散文入选《中国美文100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