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学

水罄江渚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每当李叔同先生的这首《送别》在耳畔响起,传唱在夕阳西照,残墙断垣的古道河边,我心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思绪雾在眼眸,纠结着生生世世,宛若初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出生的这一年,父亲给她取了乳名叫小乔兰,姐姐叫大乔兰,“三国”里二乔的名字。父亲祖籍于江南书香世家,他怀抱着襁褓里的女儿对家人说:“孩子们不能没有书读”。1939年(民国二十八年),抗战全面爆发,云南成为了战时的大后方。她的父亲在定远县偏僻的蟠猫小山村头兴建了一幢三层楼的小学(初小四年,高小三年)。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让孩子读书,是一个儒生父亲最初的心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 三 )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校落成了,师资力量从哪儿来呢?镇南师范毕业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就任第一任教师,而小乔兰的父亲王定一自己就担任起第一任校长。他毕业于昆明成德中学矿冶专业(现昆明一中)。建好了学校,他还要去动员远村近邻的乡约们,让孩子们来上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年以后, 小乔兰成为了这所学校考出去的第一个女学生,毕业时她报了师范。她心里装着的是父亲的那句话:“孩子们不能没有书读”。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 四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乔兰从楚雄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了红军长征经过的金沙江边,禄劝皎平渡皎西小学和彝区禄劝撒营盘小学任教。历史上的非常时期,她远在外地的丈夫为她准备了收音机,叮咛她关注实事,说她天性简单不懂世顾,对人没有一点防备心。那一年,一位姓李的老师在撒营盘小学贴了她的大字报。批斗会上,嗷嗷待哺的孩子被拽在一旁,她也险些被人用铁丝吊起来批斗。不久,她的工作在接受改造中频繁的变动。她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儿,在婆婆的陪伴下奔赴新的彝族地区教学。她没有埋怨那个疯狂的年代,那些疯狂的人和事,单纯的她也辩识不清。在最艰难的时候陪伴她的,是父亲的那一句话,她生命中那个简单的道理,“孩子们不能没有书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五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在那个动乱、视读书为粪土的年代,她忍辱负重,竭尽全力,一生人,她只会教书,就这样认认真真地做了这一件事。在边远的禄劝撒营盘彝族地区,她创建了三所小学——撒老乌小学、三蒙小学、贵能小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的彝区,条件非常艰苦,没有电,不通车,去学校的交通条件就是搭上一辆部队运输木材的车,老少一家子全坐在货车里的木头上,路险山路颠簸,木头在车里摇晃,想想都后怕。丈夫出差来看她和孩子们,骑自行车要行八十公里的山路,那时的山路全是马路,走走骑骑,骑不动就推着车走,骑一天一夜,第二天晨晓到达时,孩子们都还在熟睡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校建在荒郊野外的闲置破庙里,家人住一间小屋,另外一个大间作教室。学校不通电,也没有生源,她也像当年父亲刚建校一样,挨家挨户去动员。所有的课程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教,在一间教室里同时交叉上两个年级的课程,左边这组在听写,右边那组在做作业。儿子没法照顾,就把他乖乖地放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也发一张卷子让他写写画画。耳濡目染,早慧的孩子刷刷答完了试卷轻松过了考试关,那一年,孩子还未满五岁,从此就与大孩子们一起同步上了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 六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乔兰的这个大儿子江卫宁十五岁时考取了云南师范大学(西南联大建校),成为了一名少年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昆明九中教高三,下课时,他跑进球场和学生一起踢足球,一溜烟就找不见,那时的他还不满十九岁,他教的学生,年龄比他还大,身体比他健壮高大。深山里自然长大的孩子天性里有着童颜的气质,在人生中一直陪伴着这个归来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乔兰教了一辈子书,简简单单,默默无闻,那个时代的苦,她从未向子女提及过。创办学校的那些年,她失去了两岁的大女儿,因为路途遥远,没有医疗条件及时救治,女儿夭折的那一夜,她的头发全白了。因为没有电,摸灯瞎火地批改作业,一生人,她一直戴着800度的高度近视眼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七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乔兰离世之后的第七年,她的儿女们到了这所民国小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校就座落在明清时期冶炼最发达的楚雄蟠猫,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交通枢纽,抗战时期钢铁的主要供给产地。一座民国建筑的三层楼学校,在群山村落里尤为醒目。古朴的建筑,木质圆柱下斑驳风化的础柱上布满了沧桑的石纹,娓娓道着逝去的岁月;夕阳下的余晖透过穹拱的门洞洒满窗台,宛如昨日重现;学校左侧的一棵苍拙的老树上挂着一块毛铁,上课的铃声就是从这里敲响的……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谁又曾想到过,当年,站在这棵树下敲响上课铃声的,是小乔兰家四代人,历任四位校长:她的父亲王定一,其长子:王達,其孙:王乃器,其重孙:王芳荣 。这一敲,就敲了整整八十六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八十六年,一个儒生父亲的初心,四代人的坚持,从民国到今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从这所学校先后走出过楚雄州的州委书记普联和,楚雄一中校长王因(小乔兰的哥哥),和她的兄长们,大多分布在教育战线上从事教育工作,教了一辈子的书。师资力量从小学到大学遍布云南省内外,很多人成为了建设时期楚雄州的中流砥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乔兰的哥哥王因在校任职期间,凭一举之力,多方奔走促成了教育政策的变革,彻底解决了中学生自带粮食上学而普遍辍学的问题。1964年,在他的努力下,全省中学生的口粮供应制度彻底改变由国家统一供应。小乔兰的哥哥任楚雄一中校长十四年间,全校高考成绩稳居云南省前六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民国蟠猫小学(三层楼小学)已被当地政府申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来保护,也是云南省委统战部的扶持小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 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能深知人性和深知生命的人,体会过那个年代,那个剥蚀的岁月中承载过生命的力量,那些沉重而不为人知的记忆;那些默默地坚持与接力,那些生命形态中绽放过的最初的心愿;那些简单、朴素而执著的道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常常梦见年轻的母亲在山间古道、芳草的尽头,从红土坡上匆匆地行走,她的左臂始终夹抱着一摞尚未批改完的作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乔兰:系笔者的母亲王菊。文中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为笔者,出生在大山区,落脚在破庙建成的教室,听着朗朗的读书声长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水罄江渚 纪实撰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2025年9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