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屑十五年

满溪流水香

粉屑十五年

晨起推窗，忽见天际微明，疏星犹在，而案头日历赫然朱字：九月十日。原是教师节又至了。我竟已离开讲台25年了么？粉笔灰的气味却仿佛还沾在衣襟上，不肯散去。

回想当初，我初登讲坛时，不过二十出头，比学生大不了多少。那时节，粉笔拿在手里还觉得生疏，每每在黑板上写字，总要使出十分的力气，粉屑便簌簌地落，沾满袖口。学生们仰着脸，眼睛亮亮的，像是初春的露水，映着新生的日光。我站在台上，竟有些惶恐，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占据这方寸之地，对着这许多明亮的眼睛说话。

十五年，说起来不过数字的叠加，过起来却是无数个晨昏的流转。春去秋来，我眼见得教室窗外的梧桐绿了又黄，黄了又秃，秃了又绿；眼见得学生的脸庞一茬茬地更换，而我自己，也不知何时，鬓边竟染了霜色。

最难忘是批改作业的深夜。台灯洒下一圈黄晕，我伏案疾书，红笔在作业本上蜿蜒而行。有时倦极，恍惚间竟觉得那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活动起来，变成少年们跃动的心思，要我一一辨认、理解、应答。窗外万籁俱寂，唯闻虫声唧唧，与纸上沙沙声相应和。这般光景，如今思之，犹在目前。

学生们来了又去，如同候鸟迁移。有的翱翔九天，有的栖止乡野，皆各有其人生轨迹。我不过是他途中的一站，供给些许清水食粮，使他们得以继续前行。有时路上相逢，他们或已为人父母，或已在各行各业有所建树，却仍恭恭敬敬地唤一声“老师”。这一声呼唤里，藏着多少逝去的时光啊。

最后一课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下课铃响，我收拾教案，学生们却迟迟不起身。终于有个学生走上前来，递上一束鲜花，而后全班起立，齐声道：“老师辛苦了！”我竟一时语塞，只能点头示意。走出教室时，回头望见空荡荡的讲台，黑板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字迹，阳光透过窗户，照见无数粉笔灰在空气中缓缓飞舞，如同微型雪景。

今又教师节，旧日同事发来问候，说学校新栽了桃李，春来香飘四溢。我仿佛又看见那条走了十五年的走廊，看见自己在课间匆匆穿行，衣襟上沾着白色粉屑，腋下夹着教案，耳边响着上下课铃声。

十五年教师生涯，究竟给了我什么？不过是粉笔灰渗入指纹的细微沟壑，不过是深夜改作业时留下的腰疾，不过是相册里渐渐发黄的毕业合照。然而若有人问可曾后悔，我必答：未曾。只因那些明亮的眼睛，那些成长中的生命，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粉笔灰终会飘散，铃声终会远去，惟有记忆中那些年轻的面容，永远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