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丑牛 之死

明月望金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家乡从一九五八年开始“人民公社化”,耕牛农具“评价入股”,丑牛戴上了大红花走进了人民公社,它再也不属于我们家的了。当时,还是十岁孩童的我并不完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东西怎么说不是就不是我的了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产队里人来牵牛,母亲和奶奶揪着牛绳不撒手。来人阴阳怪气地说:“不让牵啦,好,只要你们不后悔。”父亲听出话里有话,连忙陪着笑脸说:“我们不是不让牵,是想以后还让我们来饲养,牛晚上还来我家上宿。”父亲明白,不让牵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所以这样说是在给奶奶和母亲转台。来人一听,当然求之不得。生产队里还有比我们养牛养得更好的吗?饲养员、牛棚都免费解决了,哪有这等好事?来人满口答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丑牛和我们朝夕相伴了六个春秋,我们不让它挨一点饿,不让牛棚里有一点脏,不让它身上有一个牛虱,形同家人一样照顾它,疼爱它,现在说声“入股”就变成别人的了。“股”究竟是什么东西,不仅我们不知道,恐怕谁也说不清,但他们对丑牛的觊觎就这样轻松地变成了现实。生产队里的人都不明白,:“牛都不是他家的了,还去喂养,肯定有什么企图?”但我清楚,父母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能和丑牛在一起,求得一份心理上的慰藉。或者还怀着一丝缈茫的希望,丑牛在某年某月再回到我们的身旁。</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公社化后,我们村四个互助组合并成一个生产队。二百五十多亩耕地,他们三个组的三头牛只有一头还能勉强耕地,二百多亩田的耕作几乎全靠丑牛。丑牛得不到休息,累得吃不下东西,日渐消瘦。放学路上我从没忘过给丑牛扯上几把它爱吃的草。这次,我把草送到它嘴边,它仅尝了尝就不吃了。原来一天能耕五六亩田的丑牛,现在只能耕一二亩田。丑牛越是耕得慢,越是不得休息,就是这样把丑牛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它低着头,喘着粗气,口涎挂出多长,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奶奶一看见丑牛这个样子就流泪,我们既焦虑,又无奈。母亲劝奶奶,放下这份牵挂吧,丑牛已不属于我们的了,何况我们自身还难保呢。你看,青壮年男劳动力都 “大办钢铁”去了,我们“妇女突击队”尽管没日没夜地干活,田里还是庄稼没有杂草长,收不到粮食真不知道今后怎么过?她们都满腹心事,唉声叹气。不过,奶奶是痛惜失去了她全心牵挂的丑牛;母亲忧愁的是未来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果如母亲所担心的那样,我们一九六零年春上就彻底断粮了。人们的生命尚且难保,谁还去管牛啊?我也不上学了,反正学校里也没人,我每天骑着丑牛去丁湾滩上放牧。丑牛也没了往日的威风,几乎所有的牛都可以欺负它。见到有牛来找它麻烦,它就躲得远远的,这倒让我省了不少心。滩上有一种野菜,我们叫它“鸡爪”。开黄色小花,根粗如铅笔。剝掉棕黑色的外皮便露出洁白的肉质芯,微甜,我用它充饥。待我吃饱了丑牛也吃饱了,我们便慢慢往回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我刚到家,就听到父亲气愤地说:“那几个东西要吃人了。”奶奶忙问什么事,父亲说,二组的三尖子、二虎与三组的凌德林、汤先才几个人把二组的水沙(雌性水牛)杀了。借口说水沙老了,耕不动田,白养着。他们完全在说鬼话,那头牛才十岁,至少还能耕三四年田。这些人饿极了真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还分给我几斤牛肉,我饿死也不会吃耕牛的。奶奶听说吃了一惊,“连耕牛都下得了手,还有什么事不能干?我们得防着点。”母亲也附和:“这些人心狠得很,丑牛还得用铁链锁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奶奶立即跑到队部,看到许多人正在那里分牛肉,愤怒地大声说:“这头牛累死累活为我们耕了这么多年的田,养活了我们,你们怎下得了手?良心都让狗吃啦?这头牛够你们吃一天、两天,吃完了怎么办?以后你们去耕田吗?”嘈杂的人声顿时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奶奶还不解气,又道,“我劝你们别再打那三头牛的主意,杀耕牛可是犯法的。”说完朝他们啐了一口,后面留下一片议论:有的说,是啊,牛杀了以后拿什么耕田?也有的说,命都难保了,还管它耕田不耕田的……奶奶这样做的用心很明显,就是警告那些人不要打丑牛的主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命大,总算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一九六一年下半年,我们这里分田到户了,满脸菜色的农民又看到了希望。我们全家人近乎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丑牛回家了。我们家因为有牛,最先播下了政府救济的种子,也播下了全家人的希望和未来。那些杀牛吃的人竟然还觍着脸皮来求我父亲给他们耕田。性情温和的父亲自然不会说什么,可奶奶怎肯咽下那口恶气?“你们那时牛肉吃得快活,还想到今天要牛耕田啦?”可气话归气话,父亲还是尽力帮他们犁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六三年,我们这里又集体化了,农具、耕牛又归了生产队。十年间,丑牛就是在“姓私”与“姓公”的路上徘徊。不过此时的丑牛已非昔比,整天没精打采的,一副垂暮之态。尽管我们对它照顾得无微不至,它还是难以恢复生气。我们一家人既痛心又惋惜。父亲说:“十一二岁的牛不算老,丑牛硬是累成这样的。它的劳动量超过其它牛的二三倍,无限的劳累伤了它的元气;再是营养不足。“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的衣食尚且不保,哪能给它补充营养?我们现在唯一可以为它做的就是用心服侍它,让它安享晚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奶奶这时对于丑牛属于谁已不太关心,只要丑牛能在身边就满足了。就能尽心尽意地照料它,报答它这么多年来为我们家勤勤恳恳地劳苦耕作之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天,我放学回家,见母亲他们都围在牛棚门口,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牛棚。只见丑牛静静地站着,气若游丝。见我,几次想把头伸过来,但都没有成功,它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明白它的意思,忙抱住它头,它舔舔我手,泪水一直流到我脸上……丑牛一抱粗的脖子瘦得只剩皮包着骨头;那个结实柔韧的肩瘤耷拉着。抚摸着它那对光滑莹润的犄角,想起我曾多少次踩着它爬到牛背上;想起那头被它用角挑起、后身悬空的牛王;想起它每次耕地时,乖巧地用角上轭的情形;想起它因打架闯祸、父亲锯它角时它那愤怒的眼神……一幕幕、一桩桩往事在我眼前浮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奶奶告诉我,这些天来它都没怎么吃东西,身子虚弱成这样,反而不肯躺下,这不是好兆头。果然,那天夜里它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告别了这个曾让它风光、更令它辛酸的世界。奶奶一边绕纸,一边失声痛哭:“丑牛啊,你是活活累死的哟,下辈子一定不要再做牛了……”母亲捶胸顿足,父亲泪流满面,劝劝奶奶,又劝劝母亲,自已却抑制不住地抽泣,悲痛裹挟着我们全家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丑牛安然地躺着,抚摸着它我百感交集。虽然它叫丑牛,但在我心目中它是最雄健威猛的牛。叫它丑牛,那仅是我儿时的意气,直到现在,我还深深地愧疚。它陪伴我们走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的岁月。它的忠诚老实,为我们竭尽全力地耕耘,它的点点滴滴我们莫不铭记在心。它并非天年已尽,而是被人为地累极而死。希望它在来世一定记住: 莫慕繁华,远离人烟,选择一种不被人支配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永别了,我忠诚的朋友丑牛,它已脱离苦海升入天堂,愿它能永享安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