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邓李初先生,合浦人也。我初遇他,尚在少年懵懂之时。他立于讲台之上,身材不甚高大,却自有一股子肃然之气,使人不敢轻慢。先生面皮微黑,眼窝深陷,目光如炬,每每扫视教室,顽劣者皆低头屏息。</p><p class="ql-block"> 先生乃工农兵大学出身,此事他亦不讳言。有时讲课至酣处,会忽然岔开去,讲起合浦的珍珠如何圆润,讲起南流江畔的船歌怎样悠扬。他说起珠母贝开合之间,便有光华乍现,而我们这些少年,何尝不是紧闭的蚌壳,待教育的刃尖轻轻一挑,方能见内里光华。这话在当时听来,颇觉玄妙,而今思之,竟含至理。</p> <p class="ql-block"> 先生上课绘声绘色:在教学《挥手之间》时,他边讲边学着伟人毛主席,大手一挥,定格,仿佛那一刻历史的风云都凝在了他的指尖。粉笔灰簌簌落下,如烟如雾,而他挥手的姿势却如石刻一般烙在我们心上。那一刻,文字不再是文字,而是有血有肉的画面;课堂不再是课堂,而是通往历史现场的一扇窗。</p><p class="ql-block"> 记得初一那年,学校组织学工学农,众人皆往水田学插秧。时我右脚患疮,半个脚面溃烂流脓,行走尚且艰难,况乎下水。正自惶惶间,先生已察其状,当即道:“你且在田埂上看着。”其后数日,他晨起便去卫生所讨药,暮时又携来土方配剂。最难忘那日大雨初霁,先生挽着裤脚从泥泞中走来,掌中攥着一管黄绿药膏,说是问了老农特地寻来的草药。他蹲下身来,竟亲自为我敷药,手指沾着凉沁沁的药膏,动作却极轻缓。同学们在水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劳作,唯我独坐树荫下记录见闻。先生每过片刻便来探看,额上汗珠沿着深深的笑纹滑落,滴在田埂边的野草上。</p> <p class="ql-block"> 先生教语文,尤重古文。每讲《岳阳楼记》,必以合浦方言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声调抑扬,别具风韵。我们暗中学舌,以为笑乐。他却也不恼,只道:“语言譬如舟船,能载思想渡江过海便是好的,倒不必计较是哪处的木头所造。”这话里藏着宽容,可惜当年未能领会。</p><p class="ql-block"> 记得最清楚的,是先生批改作文时的模样。他案头常备一管红笔,一瓶墨汁。我们的本子经他手后,便如战阵一般,朱砂纵横。好的句子必加以双圈,不妥处必细批眉注。有时兴起,竟在我们的文字旁另写一段,反而比原文更见光彩。有同学笑称这是“邓体”,我们便都偷偷学起来,却总学不像他那股子海风般的咸涩气息。</p><p class="ql-block"> 先生待学生严而不厉。曾有名同窗家境贫寒,冬无棉鞋,脚上生冻疮。先生瞧见了,次日便带来一双半新的棉鞋,只说是自家孩子穿小了的。那同学推辞,先生瞪眼道:“莫非嫌旧?”竟逼着人当场换上。后来我们才知道,先生哪里有什么年纪相大的孩子,那鞋分明是新买的,故意做旧了些许。</p> <p class="ql-block"> 初三那年,班上有男女同学互生情愫,传纸条、递书信,闹得沸沸扬扬。众皆以为先生必大发雷霆,岂知他只在语文课上讲《诗经》,从“关关雎鸠”讲到“静女其姝”,然后轻轻说:“少年慕少艾,本是天地常情。只是春花秋月,各有其时,若误了时节,便再难结果。”并不点名,却让那对同学红了脸,自此发奋读书。这种管教之法,实在高明。</p><p class="ql-block"> 中考前两月,先生领我们备战。他不搞题海战术,却将历年试题一一拆解,在黑板上列出脉络分明之知识树图。每晚习课,他必来巡视,见人困倦,便轻叩桌角;见人茫然,则俯身细讲。某夜大雨,教室只剩寥寥数人,他竟取出口琴,吹一曲《珊瑚颂》,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弦绷得太紧易断。”那一刻,窗外雨声淅沥,窗内琴音温厚,我们忽然都静了下来。他遂在黑板上写下“静水流深”四字,粉笔划过,如舟行水上,无痕却已有迹。</p> <p class="ql-block"> 毕业前夕,先生赠每人一方石印,上刻我们各自的名字。他说这是合浦特产的石材,质地细腻,宜于镌刻。“名字不过符号,但望你们日后成为符其名、实其质的人。”我的那一方,至今还摆在书桌上,每每见之,便想起先生握刻刀的手,青筋凸起却稳如磐石。</p><p class="ql-block"> 去年偶闻先生退休多年后,归隐合浦。想象他该是每日在南流江畔散步,看珠民采蚌,听疍家渔歌。有时兴起,或许还会诵几句古文,声调依旧抑扬,随海风飘散。</p><p class="ql-block"> 先生教书数十载,未尝言及“桃李满天下”之类的话。然而我想,所谓教育,大抵就是如此——如合浦之珠,经年累月,层层包裹,终成光华;又如粉笔写字,当时只见白屑纷飞,多年后回望,那黑板上留下的,竟是照亮一生的云烟。</p>